直言相向,毋得有虛。”
亭下一片寂靜,原本隱隱約約地呱呱蛙鳴與悠悠蟬聲竟顯得有些聒噪了。見老臣們的目光都看著駟車庶長,秦昭王便是哈哈大笑:“有言在先:今日只論職事所能,不論官爵高低。老庶長不涉實務,懂個甚?請他來還不是為了做起來方便?太子丞相都沒來,就是為了諸位說話方便。毋得多慮,但說無妨。”
“老臣有話。”太倉令顫巍巍站了起來,“長平大戰前老臣掌倉,其時大秦腹地六座倉廩盡皆盈滿,庶民小戶猶有百斛存糧,更不說漢水房陵倉、楚地南郡倉、河內野王倉、陰山雲中倉,倉倉足儲。我王昔年入河內督導長平後援,不患糧秣不足,唯患運力不逮,何等氣象也!倏忽十餘年,秦國腹地倉廩儲存不足三成,山東外倉更是壓倉猶難。近年關中旱澇不均,土地荒蕪,年成大減,庶民家倉消耗殆盡,已成春荒望田之勢。惟其如此,老臣以為,當今第一要務,便是增加年成,足倉足食!”
一言落點,末座右採鐵已經站了起來:“臣啟我王:自我大軍退回關內,宜陽鐵山覆被韓國奪回,鐵石所需便難以為繼。咸陽鐵坊開工不足兩成,兵器打造已經停頓,唯能小修小補而已。大型兵器非但十餘年未添一件,且多有鏽蝕壞朽而無以修葺。如此再有數年無鐵,大秦之強兵將不復在矣!”
“如何如何?”秦昭王嘴角猛烈一抽搐,“年前國尉尚且有報:鐵石足兵,不足為慮。如何便是如此窘境了?”
左採鐵昂然站起高聲道:“大秦官風今非昔比,我王聽得幾多真話!”
秦昭王臉色倏地陰沉了下來,卻終是生生忍住,腮幫咬得鼓鼓地獰厲一笑:“諸位但說,兜底兒說真話,老夫要得便是個真字!”
“我王求真,老臣敢不謀國?”關市起身慨然拱手,“自山東六國重起合縱,我軍大敗於信陵君統率的救趙聯軍,關外入秦商旅便銳減八成!咸陽尚商坊原本是萬商雲集,物流如河,而今卻是蕭疏冷清,百不餘一。偌大咸陽南市,原本是與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戰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減少了四成上下。商市蕭疏十餘年來,山東大商之稅銳減九成,其餘關市稅金大減六成,若無鹽鐵兩項支撐,大秦商市幾於崩潰矣!”
“老臣也有話說。”老態龍鍾的前少內顫巍巍站了起來,“老臣昔掌錢財,府庫存金三萬六千鎰 ,秦半兩通行天下,年鑄六千八百三十四萬枚,珠玉寶藏並各種古董器物一萬六千二百五十三件。但有秦使東出連橫,在在挾金千鎰之上,其時不患無錢,唯患無才,卻是何等氣象!然則,今日之拮据,老臣委實難以出口……”一語未了,竟是期期唏噓語不成聲。
秦昭王白眉猛然一聳:“今日如何?府庫沒錢了?”見舉座無聲,秦昭王不禁勃然大怒,“誰知道今數?說!”旁邊侍立的給事中躬身低聲道:“臣啟我王:秦法有定,府庫存金素為邦國機密,致仕臣子無由過問。臣因王宮用度,與府庫多有來往,大體揣摩,府庫諸項錢財合計,大約只是昔日三成上下。”
“豈有此理!”秦昭王篤篤篤連跺竹杖,滿臉溝壑都抽搐起來,見老臣們一片惶恐,竟生生咬著牙關壓下了怒火長吁一聲,“老夫非對你等也,說吧,還是那句話,兜底說!”
一時間老臣們紛紛訴說,大內說器物儲存不足以應對一場大戰,大田令說關中大量數萬畝良田變成了荒蕪的鹽鹼地,昔年入秦的山東移民已經開始悄悄外逃;邦司空說民力唯艱,僅靠刑徒勞役根本不足以開通蜀道;工室丞說百工作坊已經有一半停工待料,連兵器維修的皮革、生鐵、木材等也不足用了;連駟車庶長都說,王族封君的封地這些年也是水旱頻仍年成大減,有幾家非但無力納賦,還得王族府庫倒貼……總之是人人訴說艱難,緬懷昔日大秦強盛,無不感慨唏噓。
說著聽著,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漸漸地平息了,只是那雙雪白的長眉緊緊縮成了兩個白鑽,聽到末了便是冷冷一笑:“再難再苦,總得有個出路不是?諸位說說,當此艱危之際,當如何使秦國再起了?哭窮哭難,頂個鳥用!”
一句粗魯的罵聲,老臣們驚愕得面面相覷無話可說!驟然之間,老臣們覺得未免也太兜底了,老秦王臉上也是實在擱不住了。可是,要讓老臣們當下謀劃對策,卻是談何容易?且不說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經不謀其政,縱想謀政,也都是人各一業的事務傳統,誰個能有通盤長策?更兼原本便已經覺得說得太多,誰還敢貿然對策?愣怔錯愕之下,竟是都低頭盯著案上的酒菜痴痴發起老呆來。
“散會!”秦昭王竹杖篤地一點,便站起身沖沖大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