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過來便從案同拿起了幾支擺放整齊的竹簡,“又不是書吏,整日刻寫個甚?我看看。”便轉悠著唸了起來,“天生人而使有貪,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喲!老夫子一般,還論說情慾耶!”
“情慾不當論麼?”呂不韋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過分,似孔似孟,沒個揮灑!”
“人皆有根,既不能斬斷,亦無法逾越,只聽之任之了。”
“不韋大哥,”卓昭微微皺起了眉頭一聲嘆息,“我不明白,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這般樣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韋大哥!”卓昭一聲嬌嗔,猛然撲到了呂不韋懷中,赤裸的雙臂緊緊纏住了他的脖頸熱切地擁吻著。呂不韋彷彿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無回應,一任卓昭熱切地摟抱擁吻。漸漸地,卓昭鬆開雙手,看看淡漠的呂不韋,猛然站起來捂住臉龐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騙自己了。”呂不韋一聲嘆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朧已經過去,一道虛幻的彩虹而已。相處有期,你覺我迂闊執一,用情淡泊。我覺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使我分心過甚。憑心而論,你我都覺對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無法改變。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懷。你之任性熾熱,使我不能專心謀事。誠然,若是沒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許不難彌補。然則,今日卻實實在在地出現瞭如此一個痴情者。他將愛看做第一生命,不惜捨棄未來的君王大位,而只以與所愛之人相知終生為人生志趣。胡楊林一曲秦箏,撥動了他的心絃,旬日間夜夜和歌,在他心中紮下了愛的根基。人之為情慾生欲死,不韋縱然難為,孰能無動於衷?”見卓昭只靜靜地看著他不做聲,呂不韋也從案前站了起來,聲音竟有些沙啞顫抖,“昭妹靈慧,既有了一個與你相類之人,情愫一般地熱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諾之言,來維持這種無望改變的缺憾?而他之於你,且不說高貴血統遠大前程,更為緊要者,他以愛你為生命之根本,沒有你,他的生命就會萎縮,就會死亡!坦誠地說,此等愛心,呂不韋永遠也難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長,然不敢做,也不能做為你獻出全部生命的情人與夫君!”長長地喘息一聲,呂不韋如釋重負。
“那個人是誰?”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雲般不斷變幻著。
“秦國公子,嬴異人。”
“明白也!”卓昭臉龐溢滿了罕見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給他的禮物。他活得有激情,你的權力之路便更為通達。是麼?”
“禮物?”呂不韋冷冷一笑,“將天下豪俠鉅商卓原公的孫女兒做禮物送人,呂不韋有此資格麼?恕我直言,假如嬴異人不是如此熾烈,昭妹也不為嬴異人之熾烈而動心,不韋豈敢有負天地良心也!”
“我?為之動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韋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呂不韋不無詼諧。
“也是。他有勁道!” 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為自己懦弱麼?”
“時也命也!”呂不韋喟然一嘆,“不韋無事不成,唯敗於一個情字。至少,情字當前,呂不韋從來不是英雄。”
“這便是‘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
“……”
“你,不覺心中很冷麼?”
“冷與不冷,因人而已也。”呂不韋搖頭笑了,“人生一世,幾無失敗之婚配,多有失敗之功業。”
“說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過爺爺再答覆大人。”
“薛公專程回了天卓莊。大父有言:但憑昭兒之心。”
“……”卓昭揹著身一聲哽咽,風也似地去了。
呂不韋面色蒼白,幾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邊的劍架閉目凝神,總算沒有眩暈過去,良久睜開眼睛,卻見毛公正搖晃著雪白的頭顱打量著他嘿嘿笑個不停。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一聲道:“老哥哥,你笑得出來?”毛公扶著呂不韋進入座案,又斟了一盞涼茶放在案頭,這才大盤腿坐在對面笑道:“兄弟正心撥亂,老哥哥高興也!”呂不韋木然搖頭嘆息:“撥亂正心?難矣哉!”毛公陡地拍案厲聲一喝:“呂不韋!你要翻悔!”呂不韋突然吃驚,使勁搖搖頭方覺清醒:“老哥哥,我要翻悔麼?”毛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呂不韋:“嘿嘿,老夫只一句話:下筆勿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點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