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雲臺沒有回頭,蹙深眉頭下看。
方才,他親見即墨江年拉弓搭箭,毫不遲疑地鬆開弓弦,狠狠放箭射向宋卿月。
箭頭深深插入宋卿月的身子,那長長的箭尾隨著她的身子晃盪,很是扎眼,扎得即墨雲臺心疼……
本道宋卿月和這幼子可堪一用,這一箭卻射懵了即墨雲臺的腦子。
他目光定定看著即墨江年再次張弓搭箭的手,任憑背後崔康時撕心裂肺痛罵,不甘心地咬牙沉默,像個賭紅了眼的賭徒……
即墨江年再次拉弓滿張,瞄準宋卿月,指頭決然鬆開弓弦,箭矢凌厲射出,無半分遲疑。
“嗖”地一聲,箭矢帶著尖嘯直直上竄,再重重扎入宋卿月軟綿綿晃盪的身子,射斷了即墨雲臺所有的期望……
“即墨雲臺,扯她母子二人上來,一、二……”
身後,是崔康時歇斯底里的數數聲。
即墨雲臺痛一闔目,頭也回未地頹然一抬手,暴喝:“放箭!”
霎時,城樓永安兵放箭如雨,飛蝗一般,鋪天蓋地朝城下落去。
城下的乾月兵紛紛舉起木盾,以擋箭雨,徐徐後退,退出城樓箭矢射程。
即墨雲臺霍地啟眸,再次暴喝:“來人,將宋卿月母子二人拉上來!”
……
箭雨之中,即墨江年身前、頭頂舉來彭排木盾數頂,遮住了疾疾射下的流矢。
恍惚著眼眸,他從木盾間隙上望,見那吊著兩個身影被飛速扯上城樓,消失不見。
他緊繃的神經霎時鬆開,幾晃之後,身子直直朝後倒去……
天上紛墜的雨點落在他臉上,跌入他眼中,濺起水光一片。
水光漣渏裡,晃盪出宋卿月滿是錯愕,卻衝他強笑的笑臉。
她的笑臉分外蒼白,蒼白得,一如他空落落的心。
他射出的箭尾在她嬌纖的身子上震顫,顫得他的心底血流漂杵。
那箭不是射向宋卿月的,而是射向他自己,射散了他的三魂六魄。
放箭一刻,風好大,雨也迷人眼……
令他放箭時的心情緊繃到了極點,也令他的手顫抖得難以自控。
他怕手太抖,致箭頭失了準頭;又怕射出的箭被風拂偏,射至足取宋卿月性命的胸口。
眼見自己的箭頭,準準射入她鎖骨之下,他心下稍松。
又見她中箭後軟軟垂下了頭,他恨不能拔劍自刎,以身代受。
他從未質疑過自己的箭法——唯這一刻!
耳邊是將士們的驚呼聲,“嗖嗖”不絕的箭矢聲,還有宋卿月怒罵的聲音……
“陛下,陛下……”
“即墨江年,你毀我姻緣,害我落得這般下場……”
“即墨江年,你欠我……”
“即墨江年,你是掃把星,是我的災星……”
他後背重重砸於地面,濺起連天泥水,喉間啞然一嘆:“宋卿月……”
目光失神上望,望向人去牆空的城樓,疲憊闔上雙眼,陷入無邊的黑暗裡。
……
半夜,寧州城內燈火通明。
城外,乾月大軍停了攻城,偃旗息鼓。
城頭,寧州民夫穿梭如蟻,往城樓運送消耗一空的城防物資。
城內軍營裡,連迭聲的慘嚎裡,軍醫們正在診治受傷計程車兵。
崔康時頸間纏著白布,白布上猶浸著血,懷抱瑟瑟發抖,眼神呆滯的幼子。
他坐在一間營帳的床榻邊,守著昏迷未醒的宋卿月。
玉衡被他用熱水沐浴一淨,裹著乾淨的棉被,軟軟的小身子將他貼得緊緊,尚餘桐油味的小臉,亦緊貼著他的臉。
崔康時眼中噙淚,一遍又一遍親吻玉衡嬌嫩的小臉,愛若失而復得的珍寶。
自被城牆拉起,玉衡不哭不鬧,呆呆的,時不時看看他,又看看榻上“熟睡”的孃親。
宋卿月兩根鎖骨之下,兩根箭矢深深穿透後背肩胛——箭矢的力道不可謂不猛。
軍醫為宋卿月拔箭療傷時,怕嚇到玉衡,崔康時抱著玉衡立在營帳外靜候。
聽著宋卿月撕心裂肺的痛呼,他顫抖著心,將即墨江年的名字於口中反覆咀嚼。咬裂磨碎,再重重啐下……
她是即墨江年拿命來愛的女人,其人怎生忍心?
營帳的簾子一掀,鑽入一股風,亦鑽入一個人——一個崔康時恨不能碎屍萬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