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樞停在慕仙宮的屋簷上,自他把魚叼回來之後就不曾離開,一看見慕歌走出門,他就挺胸抬頭,呼扇翅膀,飛得更低些,停在池院的芭蕉葉上,好似就為了方便慕歌過來感謝。
日落下,他的色彩過於醒目,慕歌稍微抬頭就能看見它。可慕歌也只是撇了那麼一眼,又急急把目光收斂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作何感想,有些羞有些悔,感恩之心倒也真有那麼一點,奈何他唇齒禁閉,一個謝字都表露不出來。他一想到白鶴對他的嘲笑與戲弄,心裡又坦然了一點,故也佯裝無視繼續往前走,不曾想,風樞直接飛臨到了他的眼前。他挺了挺胸膛,清了清嗓,道:
“小丑魚,你去哪兒,你恩公在這呢。”
慕歌四下望了望,好在暮色沉沉,除了些在草葉間蹦噠的小精靈,沒什麼人。他才橫眉對白鶴警惕道:“你別這麼叫我,我是魚仙。再說這裡是慕仙宮,你怎麼可以隨便飛進來。”
他說得極為正經嚴肅,對“小丑魚”這名號可謂深惡痛絕。
風樞震了震翅,道:“慕仙宮建成三百年,我在蓬萊五百年,雖說憊於修習,未成仙姿,可好歹是你們慕仙宮的長輩,說得不好聽點,這蓬萊仙山,本就是我們白鶴的。”
慕歌才想辯駁,轉念一想,又咽了回去。風樞其實說的也不差,蓬萊山上以前的確只有一群小精靈,無奈渤海海怪作祟,弄得海兩岸民不聊生,天后分派慕氏群仙下島鎮壓,慕氏仙祖是巡海將軍慕光,鎮海手段有一套,海獸被封入海底之後,天后要獎勵她仙宮金像,奈何她貪戀蓬萊一女仙,就捨去賞賜帶著一群小仙在蓬萊住下了。一百年後,慕光與魚仙不知去處,此處獨留一些仙小輩,天后心裡只有慕光,對仙小輩不甚看重。小輩們雖有仙名,地位其實無足輕重。
日暮之後要用晚膳了,小仙們都該回來了,慕歌不想在此多糾纏,他妥協了,轉過身,疊起手,實實在在屈了一禮,道:“多謝白鶴大人了。”
他用詞簡陋,語氣平平,仿若木儡,風樞看他拘了禮,將就還之一笑,繼而擺了擺姿態,還要說什麼,慕歌一個轉步調向,往廊上走去。他背影很是冷漠,白鶴不滿意,他還想追過去,身後宮殿的門扉響了,驚得他倉促抖羽,飛身而上,不消眨眼,身已融入紅雲深暮,不知去處。
次日早,慕歌將千變萬化洗好收拾好,帶到後山預備歸還。
樹婆婆是一棵千年老楓樹,蓬萊山在的時候她就在,生來就獨立於山巔崖壁之上,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望著海面發呆。慕歌喚了她兩聲,她都沒有回應,慕歌乾脆爬上樹身,攀到她面前晃了晃手。樹婆婆車輪大的眼睛動了動,察覺到了慕歌的存在。她一擻樹身,凋落幾片竹蓆大的落葉,落葉隨風環繞一圈,交疊著化出一個老人身。老人身不高,面上皺紋又深又厚,臉色是小麥黃,穿得衣服是草葉編織的,衣領上彆著一朵小黃花。
樹身是極高的,高可攀雲。可婆婆的身軀是矮小的,她的身高,尚且不及她蒼蒼白髮的長度。
“婆婆,這衣服還你。”慕歌把疊好的千變萬化遞過去,樹婆婆抬眸看了一眼,說:“婆婆用不著,贈你了。”慕歌有意歸還,他把手再次推前,樹婆婆轉身面海,沒再說什麼。
樹婆婆的背影很安靜,眼皮很沉,眺望海面的神情很嚴肅。海面上有飛鳥,有流雲,除了這些,就再沒有什麼了,海浪也很安靜,翻湧著輕微的幅度,小心翼翼的,好似在怕些什麼,怕把誰吵醒。
樹婆婆全神貫注盯著平靜的海面,慕歌在旁邊等了一會兒,才問:“婆婆,你在看什麼?”
樹婆婆嗓音低沉,說:“看海啊。”
慕歌不懂:“海有什麼好看的,您每日看著海,還沒看夠嗎?”
樹婆婆揹著手,坐到樹下,說:“看不夠的,怎麼都看不夠的。”她伸出乾枯的手,用粗糙的手掌撫摸粗糙的樹身,目光裡盪漾著早晨的陽光,她身雖老,目光猶是少女時的澄澈,她仰望青黃相接的樹枝與樹葉,道:“樹頂的葉快落光了,我的生命在消減,海創造了我,陪伴了我,再過不久,就要埋葬我了。”
樹婆婆語氣平淡,一大把歲數,早已看淡生離死別,慕歌聽來傷感,他忍不住跳起來,說:“樹婆婆說什麼呢,不過幾片落葉,怎就關乎生命了,樹婆婆長壽千千歲。”
他這般幼稚的安撫令樹婆婆開懷一笑,她笑聲很敞亮,很空靈,是成熟的少女音。
很快,樹婆婆又沉靜了下來,她壓著雙眉,望著同樣深沉的海面,說:“今天颳風了,海面還是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