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跟父親一起去的,有一個修復銅器的專家,還有一個拓印方面的專家。把他送到之後,我把東西交給母親,就匆匆趕回了北京,都不知道他最後被安排住在哪裡。後來我幾次去看他,發現他這回住在這兒,下回又住到那兒了。
我第一次去探親的時候,父親住在一個小學的教室裡面,漏雨漏得一塌糊塗。我到了那裡以後,看到父親有一張小床,床上有一床帳子,帳子上面是一塊塑膠布。就是這塑膠布,還是別人幫他搭起來的,他自己沒有這種能力。床的旁邊是一摞箱子,底下用磚墊著,上面也是一塊塑膠布。地上是一塊塊的磚,進屋的時候就踩著這些磚走進去。我在那裡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趕到了母親那裡。
我第二次去的時候,他又搬家了。他自己也搬不了,就由別人幫忙把那些東西搬到一個農民的院子裡面。那個農民的院子一層是天井、大門洞、豬圈、灶房,二層樓才是住人的地方。父親當時就住在一層的一間房子裡面,房子有門,但是關不上;有窗子,但是是用兩塊磚頭做成十字撐成的。後來他又跟母親一起被轉到丹江。
到了丹江之後,父親以看病的名義回到了北京,然後開始修改《服飾資料》。那時候,父親住的是歷史博物館的宿舍,本來是三間,其中有兩間是連著的。後來其中的兩間不讓他住了,把他趕到了另外一間屋子裡。那兩間屋子裡面的東西也被扔了出來,塞到沒有連著的那間屋子裡。沒有廚房,朋友幫他在房簷底下搭了一個小棚子,只能放下爐子,以保證不至於淋水,人卻只能站在外面做飯。過了將近一年,母親才調回來。母親的單位《人民文學》出版社在另外一條衚衕給了她兩間房子,父親則還是住在原來的那一間房子裡面。早晨他自己胡亂吃一點,中午到母親那邊,母親給他認真做一頓飯。吃完之後,他再帶著晚上和明天的(飯),回到自己的住所接著修改《服飾資料》。他每天就這樣來來回回地走一公里多一點的路程。
沈從文:身處文壇之外(4)
在修改《服飾資料》的過程中,父親發現自己最初蒐集的資料和草稿都被紅衛兵抄家抄走了,沒有了這些,父親的工作很難進行。後來有些領導提出修改工作很必要,資料才陸陸續續地還到父親手上。這時候還有一個困難,那就是插圖的問題,這個問題是由父親的忘年交王xu協助他完成的,後來他自己花錢又請了一個助手王亞蓉來協助他畫插圖。
1972年以後,父親被調到科學院工作,專門建立了一個服飾研究室。這個研究室就是以父親、王(兩個予字)xu 、王亞蓉為主。在這個研究室裡,父親完成了《服飾資料》的最後工作。按照父親的思路,他們還有另外一共十二個專題,但是都沒能做下去。
如果讓父親按照指定的方式去寫,那麼他就不寫了,寫不出來
在臨近解放的時候,父親在給朋友的信中寫到:現在是一個要在“思”和“信”之間做出選擇的時代。過去我們工作,是“思”,現在則要求我們“信”。多少年過去了,這樣的問題依然存在。巴老在晚年撰寫《隨想錄》,其實也是對於這個問題的思考。父親覺得,要他從“思”的工作狀態轉到“信”的狀態,實在是太難了。他們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都非常注重自己的獨立人格和獨立思考的權利。
當時父親的境況是,如果讓他按照指定的方式去寫,那麼他就不寫了,寫不出來;如果可以讓他寫下去,那就得同意他按照自己自由思索的結果來寫。
身處文壇之外的父親,還大量閱讀當時的文學作品,並且有自己的見解,還很喜歡跟我們討論。解放之後我們只是閱讀蘇聯的小說,但是他卻鼓勵我們各個方面都要涉獵一些。父親跟他以前的朋友還有一些交往,但是跟以前比起來比較少了。對於跟他非常要好的朋友巴金,父親有時也批評他“整天在天上飛來飛去”。但是他跟巴金之間的情誼卻一直保持著,彼此之間也非常關心。巴金每次來北京,基本上都來社科院父親的宿舍看望他。有一次巴老到了社科院的時候,恰巧電梯停了,巴老還是堅持爬電梯上來跟他見面。而父親每次到上海,也總要到巴老家中,包括我們兄弟幾個去上海,他總是叮囑我們“要到巴老伯家看看”。至於他們談什麼東西,我們不得而知,推想起來應該是當時文壇的一些狀況。
《芙蓉鎮》剛剛出來的時候,他說這部小說“還有點味兒”。母親當時在《人民文學》做編輯,每當有新人出來的時候就會告知父親,父親還是很關心文壇的情況。但是他自己已經不再寫了,他總是覺得沒有了生活,“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