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不透這位年輕的隊長究竟碰到了什麼事……這天
中午他吃完飯,就一聲不響地挑了水桶,又去了自留地澆那幾畦蔬菜。自入伏以來,天一直
沒下雨——其實伏前的幾個月裡也沒下過一次飽墒雨。
他挑著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熱得要命,好象劃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氣點著。遠遠近近
的山頭上,莊稼的綠色已不再鮮豔,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莊稼稍好一些,因為曾經用抽
水機澆過一次。現在,東拉河細得象一根麻繩,已經攔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今
年又將是一個年饉。火辣辣的太陽曬焦了土地,也曬焦了莊稼人的心!
少安家的自留地在去米家鎮方向的公路上面,出村子走不遠就到了。自留地有一點川臺
地,其餘都是坡窪地。那幾畦蔬菜和紅薯、南瓜都在川臺地上。坡窪地上種的都是莊稼。
少安來到自留地下面的東拉河裡,攔起一點水,馬勺剛能舀起。他舀了一擔泥糊水,往
公路上面的地裡擔。
從河道上了公路,再從公路上到地裡,幾乎得爬蜓半架山。家裡沒什麼硬正吃的,只喝
了幾碗稀飯,每往上擔一回水,他幾乎都是在拼命掙扎。天太熱了,他乾脆把那件粗布褂子
脫了撂在河邊,光著上身擔。
擔了幾回水,他實在累得不行了,就用搭在肩膀上揩汗的毛巾,在河裡洗了洗臉和上
身,然後穿起那件破褂子,來到河邊一棵柳樹下,卷著抽旱菸。
他剛把卷起的旱菸點著吸了一口,就聽見身後面似乎有腳步聲。他扭頭一看:啊?是潤
葉!
我的天!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少安又驚又喜又慌又怕——他一閃身站起來,看著走到他面前的潤葉,嘴張了幾張,不
知該說什麼。
他終於咄吶地說:“你怎……”
“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天下午就回來了……”潤葉紅著臉問他:“你澆地哩?”
“嗯……”少安用溼毛巾揩了一下臉上的熱汗珠子,“莊稼快曬乾了……”
“那光靠人擔水澆地怎麼行哩?”她在旁邊一塊圓石頭上坐下來。
少安也只好侷促地坐在他原來坐的地方,兩個人離得不遠不近。他回答潤葉說:“光澆
幾畦菜……”
兩個人立刻就進入到一種緊張狀態中。他們還都不由地向村子那裡張望,看有沒有人看
他們。好在現在是中午,勞累的莊稼人都睡了。沒有其它什麼聲音,只有河道里叫螞蚱單調
的合唱和村莊那裡傳來的一兩聲懶洋洋的公雞啼鳴……這時候,對面很遠的山樑上,飄來了
一個莊稼漢悠揚的信天游。少安和潤葉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他們村的紅火人田萬有在唱。萬
有大叔正從遠山的一條小路上向村裡走去。少安和潤葉不由相視一笑,然後便斂聲屏氣聽著
萬有叔又酸又甜的信天游——
說下個日子呀你不來,礆畔上跑爛我的十眼鞋。
牆頭上騎馬呀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山丹丹花兒背窪窪開,有什麼心事慢慢價來……這歌好象正是給他們兩個人唱的,這使
他們的臉如同火一樣燙熱。
“少安哥……你……”潤葉不好意思地望著他。“唉……”少安只是長嘆一口氣,低下
了頭。
“噢——潤葉!噢——潤葉……”
村頭的公路上,猛然傳來田福堂拖長了音調的呼喚聲。兩個人都一驚,扭頭看見田福堂
正站在村頭的公路邊上。他顯然看見了他們,但知趣地沒有走過來,只是又叫著說:“潤
葉,快回去吃飯嘛,你媽都等你好一陣了……”潤葉氣得牙咬住嘴唇,沒給父親應聲。
少安慌忙站起來,把兩隻桶提到河邊,舀起一擔水,給潤葉也沒招呼一聲,就低著頭擔
上了上坡。
潤葉也只好站起來,心煩意亂地順著河邊向村子裡走去。
田福堂看女兒回來了,也就折轉身子在前面先走了。
唉,他們等於什麼也沒說,就被田福堂的一聲喊叫給衝散了……
潤葉氣惱地回到家裡,兩隻很秀溜的新鞋在河灘裡糊滿了泥巴,一副叫人看了怪不好意
思的狼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