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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我向那一個女子說,請你拿下水瓶來,給我水喝。

他若說,請喝,我也給你的駱駝喝。

願那女子就作你所預定給你僕人以撒的妻。

這樣,我便知道你施恩給我的主人了。

?

——《和合本聖經》舊約·創世紀:2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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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仔明入和順幫那一日,心裡未必沒有躊躇。

他雖然在街上從小混大,可親孃沒死時也曾託人把他送到聖心大教堂神甫辦的幼童班裡開蒙讀過書。他還記得那時候讀書的情形:一群小蘿蔔頭高矮不一排排坐著,小指頭還沒學打架做活謀生那些便先學了怎麼翻《聖經》,黑色軟皮套上印著褪色的金泥十字架,開啟來白紙黑字,旁邊盡是密密麻麻的粵語注音。神甫在上頭坐著念一句,他們跟著讀一句,讀的什麼早已忘乾淨,卻始終記得,有一束光線從教堂頂部照進來,將周遭一切籠罩得朦朧綽約,而兩旁的彩色玻璃越發顯得色彩斑斕。從神甫嘴裡說出來的廣東話總是發音稀奇古怪,他剛裂開嘴想笑就被親孃照腦殼頂打了一巴掌,是的,那時親孃就坐在他旁邊同他一起習字,認真而虔誠,天光將她鬢角蓬鬆的烏髮籠起來,每根髮絲都彷彿被鍍上一層暖色調光暈。

只有在那個時候,親孃才會由內而外透出溫情脈脈,彷彿她原本被窮困勞作磋磨得所剩無幾的女性柔美又開始峰迴路轉,絕處逢生。這樣的娘有陌生的溫柔嫻靜,彷彿事事有商有量,處處有進有退,而非尋常懷仁巷的主婦那樣抓襟見肘,過道里放多塊柴火也要吵一番,晾衣服的竹竿伸到鄰里院子裡多一寸也要吵一番。這樣的孃親蛇仔明可以看好幾個鐘頭都不厭,就是這個情形下,他聽見娘用堪稱耐心的口吻循循善誘:“明仔,你長大要生生性性,不要做壞事,做壞事死後要下地獄。”

“什麼是地獄?”

“地獄就是,就是,啊,火燒滾油啦,惡人受苦啦,總之裡面沒好事。”

“可我怎麼分得清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

“有條線的。明的暗的之間有條線。睜大眼呀,千萬別行差踏錯,知不知道?”

長大後的蛇仔明一直覺得不可思議,他記不得親孃說的其他話,卻惟獨記得這句。他想,若是好事壞事之間有條界限分明的線,那麼天堂地獄之間是不是也得有條線?他是孤魂野鬼一樣的人,走不進天堂,卻也不願下地獄,尷尬地遊走在中間地界,自我安慰境況不算好也不頂壞。他揣著這樣的明白裝糊塗,在順和幫外圍當個普通馬仔,街上幫大佬們收收數,嚇唬嚇唬初來乍到的外地鄉下人,幫裡的小事搶著撿頭撿尾,胡亂混口飯吃。

易先生卻獨具慧眼,看出他有心藏拙,肚裡明白有計較,便想提攜他正式加入幫會好跟自己做事,蛇仔明卻裝傻扮懵,只作聽不懂。

他非要聽不懂,易先生也沒生氣,只講了一句:“江湖多風波,小子,我等你來找。”

易先生是讀過書的人,讀過書又混幫會,總是自帶三分莫測高深。蛇仔明被他這麼一說,心裡沒來由地有些不安,可他轉頭一想,我自然曉得江湖多風波,可我不落江湖,任你狂風驟雨,那條線就不算我踩過。

於是又回頭做他混街面的小角色。

然而踩線這一日來得這樣快,蛇仔明被打得措手不及,他這時候才想起易先生輕飄飄說出的這句話,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一語成讖。

他因一件事急著等錢用,錢的數目還不少,打砸偷搶不夠毒,殺人放火不夠狠,思來想去,只能厚著臉皮又來找易先生。

蛇仔明人是來了,可還存著僥倖心理,他講:“易先生好,您知道我閒著也有點久了,想請先生幫幫忙,看能不能找點事做。”

易先生什麼也沒說,眼皮不抬,只顧著捲菸草,捲了他也不抽,放在鼻子下聞聞,彷彿只用聞就能足夠。空氣中瀰漫著菸草的香氣,蛇仔明鼻子靈,一聞就知道這是南洋泊來的好菸草,味道醇厚,點了吸絕不嗆喉,一兩的價格就等於他一個月的花銷。

一想到錢他的心便如被油滾過,燙得難受,他忍不住又講:“我也不敢討什麼好差事,就是想跟著您做點什麼,也不至於磋磨了這幾年好時光。”

這話虛假到連他自己都覺得臊,易先生見多識廣,又怎能哄騙得過老江湖?蛇仔明尷尬地低下頭,說過的話就如輕飄飄蕩在空中的肥皂泡,自己飄兩下就破了。

就在此時,易先生卻不知想到什麼,難得地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他笑起來臉上刀疤更為扭曲,上下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