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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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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已到來年三月。

三月遇上暖春,樹木都憋著勁打花苞,肥圓翠綠中吐著點點白蕊的是梔子,紫紅重錦蔟蔟壓枝的是九重葛,山茶、茉莉、杜鵑、草蘭皆不落其後,就連素馨花,沒來得及長葉子,倒先顫巍巍於枝頭伸出了花苞。

意料之外又正中下懷的,卻是桂花。

連天雨幕中,再沒有比桂花香更適合浸透雨水,沁人心脾。

蛇仔明嗅著桂花香就想起了宋金桂,他自養好傷後便再沒見過人家,於情於理,都該至少提溜四樣點心、一封利是上門道謝。若他會來事,頂好是順勢訂頭燒乳豬點香添對金鐲,把宋金桂認作義妹,那這事才叫辦得周全妥帖,保管叫懷仁巷的老街坊鄰居提起來,都要豎起拇指誇他一句知恩圖報真仁義。

然而成日裡在街面上教人曉規矩的蛇仔明,這回卻自己先沒了規矩。

他初初以為是自己捨不得把親孃留下來的那隻細金鐲子送出去,可等有一天,他稀裡糊塗進了十八甫的金鋪,出來時已經把鐲子換成金燦燦的雞心鏈,他才猛然意識到這事原來已離題萬里,再不是舍不捨得的事了。

說捨不得確實有,只是他發現,原來自己捨不得的不是鐲子這個物件,而是捨不得跟宋金桂就這麼莫名其妙成了義結金蘭的兄妹。

可不成兄妹,他跟她還能成什麼呢?

答案如鯁在喉,鯁得他整夜睡不著覺,然而偏不能說,說出來就是笑話,他頭無三片瓦,身無兩件衫的人,街頭混飯吃說的好聽,其實就是斧頭別後腰,有今日沒明朝。他身無長物,連個傍生的手藝都沒有,講句不好聽的,就他這樣的,還不如那個惠東來的賣魚腸粥的鄉下佬呢。

他怎麼能去禍害人家好好的姑娘呢?

蛇仔明從來不知道原來懷揣一個說不出口的夢竟然是這樣的,好比有把看不見的錘子,一下一下地打,一寸一寸把他砸進土裡去。

砸得他頭昏眼花,砸得他不得翻身。

他想的什麼,終究就得忘了什麼。忘不了也得忘,那口井,那頭上三尺的神明,那死去的孃親都看著他呢,救命之恩,重得他耍不了橫。

就在蛇仔明快把自己憋瘋了的時候,宋金桂卻出了事。

平時悶聲不響的人不出事則已,一出就是大事。

據說她在西關有名的大戶蘇家做事時私會情郎被撞破,主人家還沒審,她就投繯自盡想一死了之。

要真死了倒也罷了,那年月,哪座西關大屋裡沒跳井上吊吞鴉片死幾個女人?可宋金桂偏生命大沒死成,這下就麻煩了。

大姑娘會小後生倒在其次,單說這搞事搞到主人家裡,事情敗露了還要吊在人家房樑上,這是要叫那家人連帶著幫你收屍?哪怕有天大的委屈呢,做出這種事,也是忘恩負義死不足惜的。

宋金桂給自己套的繩套當下沒勒死她,卻勒斷了她往後的路。

她被蘇家趕了出來,老宋去接的,主家那位蘇大小姐倒是好心,給僱了洋車送到家門口,不至於叫人父女抱著鋪蓋卷招搖過市。可她哪還有臉見人呢,濃密的頭髮披得滿臉都是,偶爾露出半邊臉來,慘敗單調得跟剛刷了白的牆。人看著在那,可三魂六魄卻早不知飄哪去了,腳明明踏在平地上,可平白無故的就讓人覺著她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在看不見的泥濘裡。

她回家的時候,半條懷仁巷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看這位出了名的美人狼狽不堪的樣。時值吃中飯,好些人手上還端著飯碗,似乎多瞧一眼,就多吃一口下飯的菜一般。宋金桂的爸爸老宋的背突然就彎了,他張開嘴,似乎想說兩句什麼,大夥也正期待他說兩句什麼,可他囁嚅了嘴唇,卻長嘆了口氣,什麼話也沒說。倒是宋金桂的弟弟紅了眼,揮著木棍毫無章法亂趕人,邊趕邊嚷嚷:“不準看,不準看,回去啊,我叫你們回去啊!”

誰聽他的?小屁孩。

蛇仔明接到訊息比較晚,他趕回懷仁巷時已瞧不見這場大戲。戲是散了,可餘韻悠長,有兩個疑問長時間出現在懷仁巷人家的嘴上,第一,宋金桂什麼時候才肯再去死一死?第二,她搞的姦夫到底是哪個?

“千萬別去跳井啊,”蛇仔明與人群中輕而易舉認出後媽尖利的聲音,她敲著飯碗憂心忡忡,“要死死遠點,死井裡頭就算即時找人來掏井,也得花個十天半月,誰擔水啊,河涌那麼鬼遠,買水不用錢?”

“不會跳井吧,老宋家不至於這麼離譜。”

“呵,不離譜?不離譜能在主家尋短見?呸,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