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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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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許久沒做事,不怪那個叫蛇仔明的後生做不好做不慣,易先生想,若他來動手,只怕也是手生。

他出門時想,興許自己不是手生,而是心裡對江湖事覺得陌生,要不然他什麼場面沒見過,又怎會對一個女招待臉頰上那一抹紅豔黏稠的血無端端生了嫌惡之心?

就好像那抹血痕冒犯了他,冒犯了他對以往對江湖的記憶。

易明堂還記得,早年入幫會可不比現下這麼鬆快,那是真刀真槍地見血。新丁給關二哥磕完頭後,便是挨個排著隊要去觀主持刑罰的紅棍先生做事,點燈吸菸,灌水上鞭,輪到他時正好遇上審江湖人最恨的叛徒二五仔,他眼睜睜瞧著紅棍先生手持精巧鐵錘,一寸寸將那人的骨頭慢慢敲斷,慘叫連天,毛骨悚然。

一同觀刑的幾個弟兄不是吐了就是面目不忍,唯獨他面無表情看完整個過程,連呼吸都沒變重,紅棍先生誇他是天生適合行走江湖,然而誰也不知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夢裡一直重複聽見那一聲聲哀嚎慘叫。

沒有人天生適應刀口舔血,槍林炮雨,練就單槍匹馬於萬千人中敢取一人性命的氣勢,那都是踩著血一步步過來,那血中有別人的,自己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回首間一片紅色混沌,早已分不清。

死在他手上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真論起來未必個個該死,只是江湖事便是這樣,槍眼無情,生死一瞬,做起事很多時候來不及管什麼累及無辜,他遭遇變故後更加淡漠,人活一世,沒誰無罪,也沒誰不無罪。

沒想到都活到這處變不驚的地步了,往昔的豪言壯語都餵了啞藥,生離死別只當等閒,卻還是剩下這點喟嘆,漣漪一般一圈圈盪漾開,撞見了,叫他由不得心軟。

興許那也不是心軟,而是念舊,念那點說不清楚的遺憾,在遙遠的過往,曾有過什麼人也遇見過什麼事,那時若也有人也心軟一下就好了。

可惜沒有。

沒有也只能沒有了

,走馬觀花,死的人太多,個個都微不足道,太陽底下一照,連撮灰都揚不起來。

易先生走出窄巷,再次走在陽光底下。

馬路上生氣勃勃,人聲鼎沸絡繹不絕,一輛圓頭大汽車叮噹而過,望過去滿車廂俱是人頭擠擠。易明堂忽而反應過來,這大頭汽車便是市政府新近弄的時髦玩意,叫什麼公共汽車,票價不菲,經常死火,上坡還要趕人下來推車,可省城別的沒有,願開洋葷嘗新鮮的市民最多,每回大頭汽車一過,你總能見到敞開的車窗內人頭聳聳,擠得水洩不通。

易明堂壓了壓頭上的氈帽,快步拐入一旁的懷仁巷,穿過橫貫懷仁巷的平安里,又一派市井風情撲面而來。石板路兩旁全是賣各式吃食的小攤檔,芝麻糊雲吞麵,瀨粉豬仔腸,耳畔全是招攬生意的熱情話,個個先生老闆大佬靚仔亂叫一氣。

他鼻端聞得一股魚鮮味,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粵北口音問:“先生,吃魚腸粥嗎,好靚的魚腸,早上剛殺的魚……”

易明堂轉頭,只見一張鄉下人風吹雨曬的臉龐撞入眼簾,與此相配的還有鄉下人羞怯而懇求的目光,這目光中儘管殷切,卻又帶著灰,似乎篤定了他定然會如其他匆匆而過的省城人一樣,絕不會屈尊降貴來他這個鄉下人開的檔口喝粥。

易明堂覺得自己今日真的有些異常,不僅適才莫名其妙對個女招待心存憐憫,現在居然連這個鄉下人生硬難懂的廣東話竟然也令他停下腳步。

“很靚的魚腸,真的,我不騙人,試試?您試試?”

易明堂左右打量,攤子還算乾淨,他撩起長衫下襬坐在一張小竹凳上,點頭道:“來一碗。”

“大碗還是細碗?”

“大。”

鄉下人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開開心心地開始在煮好的粥裡燙魚腸撒蔥花香菜,端上來的時候,粗糙的陶碗裡白綠相間,熱氣騰騰中芬芳撲鼻,易明堂取了筷子嚐了嚐,鮮香留齒,便是他山珍海味不知吃過多少,也不得不讚這碗粥確實花了心思。

鄉下人又取了一碟泡得晶瑩剔透的蘿蔔鹹菜過來,不好意思地道:“先生,這,這是自己醃的,乾淨,您也嚐嚐。”

易明堂夾了塊蘿蔔,口感沒有省城人做鹹酸那樣講究甜、鹹、辣、酸比例合適,然而淡有淡的好,兼之新鮮水蘿蔔質感留存,咬下去咔嚓咔嚓,倒別有風味。

鄉下人殷切地看著他,易明堂忽而意識到該說點什麼,他想了想,略微一點頭道:“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