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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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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擅於討女人喜歡,其中有一樣便是念舊,他像蒐集影畫片一樣蒐集跟過他的女人們的美好片段,每個人有停留在他們相識初期,彼此都是對方的新鮮蘿蔔皮時的倩影。這些片段的細節處雖然偶爾會搞混,比如二太太愛吃蓮香樓的點心安到了大太太頭上,然而大體還是不錯的,尤其誰穿了什麼戴了什麼,潘先生記得尤為清楚,這就好比花開各貌,誰也不會記錯了芍藥和牡丹的模樣。

他記得關秀娥的片段屬於初見,那時關秀娥穿一身白衫黑裙的學生裝,在六國飯店偶遇時她那張素白的臉,漆黑的髮辮,一雙眸子清澈明亮,宛若兩灣泉水,頗有些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意思。潘先生一見之下就心動,充滿憐愛之心,這種憐愛與她當時穿的女學生裝束是分不開的,因為白衫黑裙代表著清純與不諳世事,而清純與不諳世事又往往令憐香惜玉愈發顯得順理成章。

但潘先生記得起的溫馨美好,卻未必是女人們願意回望的過往片段,那套潘先生用來支撐清純與不諳世事回憶的白衫黑裙,偏生是關秀娥不大樂意回顧的過往細節。那套衣裙是仿造的,是省城女子中學、男女混校任何一家的女學生也不會肯穿那樣的劣質冒牌貨。白衫是最便宜不過的印度棉布,不僅薄,容易洗壞,邊角腋下還有幾處脫線,衣襬處的鎖邊沒鎖好,衣襟上的盤扣扭扭曲曲,壓根就是鄉下人穿的大褂衫上拆下來的便宜貨;更可笑的是那條裙子,全然用黑色土布縫製,笨重厚實,穿起來像圍了兩層抹布,正經的女學生腰間繫的微微蓬鬆,走起來誇嚓作響的漿硬府綢百褶裙哪裡是這個樣子?

簡而言之,這是一套東施效顰,到處破綻百出的女學生裝束。

她穿上這套衣裙其實是黯然神傷的,因為總是一再想起當年那位舉人家的小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女學生裝束是怎麼回事,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知道原來簡單的黑白兩色,這種被鄉下女人暗地裡嗤笑為好似披麻戴孝的服飾,原來穿在花季少女身上能這般出彩。再配上梳成兩邊的麻花辮,鋥亮的硬皮鞋,舉人家的小姐走過來,披著晨光霧靄,比戲臺上的貴妃公主還要美。她不僅是美,她還因這套鄉下女子從未見過的學生裝束而與外面世界的,那些關秀娥完全聽不明白的新式詞彙聯絡到一起,這套裝束賦予了舉人家的小姐某種超越於她本身的美貌之上的魅力,幾乎可以與趾高氣揚的教書先生、秀才公、舉人老爺平起平坐,不,她甚至更高,因為她連通著一個關秀娥前所未知的耀眼且陌生的新世界,她只是瞥見一角,就已經嚮往到渾身顫慄,如痴如醉,不能自已。

“看什麼呀,就算你把眼瞪得再大,瞪到眼珠子掉下來,你都不會變成那位小姐。”她的親姐姐恥笑她,“同人不同命,人家是天仙下凡,你就是蚯蚓鑽地,懂了嗎?”

關秀娥當然懂,她怎麼會不懂呢,窮人家的女孩賤生賤養,她早就知道自己比路邊的野草野花還不如,但知道是一回事,認命是另一回事,就在那一天,關秀娥第一次想,假如自己也有套這樣的學生裝衣裙,她整個一眼望得到頭的命運是不是就會不一樣?她是不是就能不像周遭千百年來千百萬個女孩那樣,無聲無息地活,貨物一樣被賤賣或吊高來賣,交配,生育,磋磨,再無聲無息地死。

後來,在某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在她偷割別人家的稻田,甚至恨意滿腹,準備割不了也要糟踐了別人的糧食時,有個年輕人路過,他不僅沒喊人來抓,還挽了褲腳下地幫她做賊。那個男子告訴她,現下時代不同了,女人也可以去做事,養活自己,獲得尊重,像男人那樣支配自己的命怎麼走。

這個路過的易大少爺,就是那個神女一樣的舉人家小姐的未婚夫。

關秀娥想,有些女人活著就是不一樣啊,她為明日燒火做飯時下鍋能多抓一把米而勞心費力,小姐卻早已擁有自己想也不敢想的生活,不用費心便自有家人安排天底下最好心的男人來給她做夫婿。

後來,她隻身上省城,捱了許多苦,吃了許多虧,便迅速明白這個繁華都市沒有黃金鋪地,倒有想也想不到的陷阱惡意等著吞噬她這樣的年輕女孩。她也很快發現女學生並不代表什麼,她們就像無數個舉人小姐的複製品,沒心沒肺同時又市儈精明,穿著學生裝也沒法豁免她們在另一個層面上的隨波逐流,就如當年舉人家的小姐,她不就做得很好麼,未婚夫那邊剛家破人亡,她這邊就忙不迭地找好下家另嫁他人。

時代是變了,但有些東西說穿了也沒變。關秀娥從來沒在心裡鄙夷過那位小姐嫌貧愛富,薄情寡義。都是女人,穿不穿學生裝左右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