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五十二章 深淵

最近下了一場暴雨,致使男人一直躺在那淤泥和冰涼的水窪中,不斷地打著寒噤。

周圍的環境顯得格外陰暗,空氣中瀰漫著潮溼和黴味。地牢的牆壁上滋生著青苔,時不時傳來微弱的滴水聲。遠處,出現一團火光,然後是劈里啪啦刺耳的蹚水行走聲。那聲音逐漸靠近,一個人沿著鐵欄杆將一小塊摻雜著發臭椰棗汁的黴變麵包扔了過來。儘管麵包沾滿泥土,男人還是顫抖著將它撿起,然後硬生生地塞進了嘴裡。

他被換過數次牢房,現在他在第九十二層。

他已無法回憶自己在這地牢裡度過了多少漫長歲月——或許六年,或許七年。他曾試圖透過絕食或自盡來逃離這無盡的痛苦,然而每次都在臨近窒息的一剎那放棄。

他深知這源於他沒有勇氣面對死亡,他這麼多年來培養出來的所謂堅強的意志,只不過是他一相情願的臆想。

他覺得經歷了妻兒慘死以及被關押在這地下監獄之後,他內心深處的那個脆弱之人終究被喚醒。他深信自己的靈魂深處仍住著那個初到這帕瑞戴斯[1]時的膽怯、惶恐不安、孱羸且少不更事的孩子,這種想法在某種程度上為他繼續進食和飲水所帶來的愧疚感提供了一絲撫慰。

***

那咀嚼的聲音吵醒了他隔壁牢房的人。

“小點聲!”那個人用沙啞的阿卡德語說道,那是一種與阿托爾語十分不同的口音。

男人沒有搭理他,多半是因為沒有聽懂。

“喀,喀……你怎麼還在喘氣呢?”從遠處的另一個牢房裡,一個老頭輕咳了幾聲,然後伸出手攥在杆子上朝他這邊輕探張望著。

男人邊吃著邊抬頭望過去,也沒有搭理這個老者。過了一會兒,他看見那老人還在朝他這邊探頭探腦,便用不耐煩的語氣答覆:“不管你的事。”

“我記得,你就是那個剛到這裡來時天天呻吟哀嚎,然後不停砸牆的那個人。當時我舉報了你。我以為你被拖出去打死了,但後來竟然還是被扔了回來。”

“呵。”男人繼續回以冷淡。

“在這裡的人一般活不過兩年,而你……大概有七年了吧?”

男人苦笑道:“因為我怕死。”

“我覺得不是。你心裡一定有什麼未了之事,讓你活了下來。是家人吧?”

男人抬起頭,透過欄杆的縫隙,看到老人露出那豁齒的笑容,但那僅剩的一顆臼齒在火光中顯得過分的閃爍了。

“家人?都死了,我只想趕快死了去見他們……”男人冷冷地說道。

“我在這裡已經四十多年了。”

男人震驚的抬起頭:“這麼久?”

“是啊,誰知道我是怎麼活了這麼久的……”

“呵……你說的未了之事,是說你自己吧?”

“對,是啊……我的兒子,他還在外面。”

“你兒子?你還有兒子呢?”

“你別看我現在是這副狗樣子,我年輕時是個很有錢的商人。我喜好賭馬約爾木球[2],欠了一屁股債。當時我是個混蛋,我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私生子。我雖然還有點底錢,但我還是把那個最小的小兒子給賣了。”

“賣了?”

“賣了做奴隸,換來現款繼續賭博……後來,我犯了事被關到了這裡,四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懺悔……我在想,如果有一天,如果能出現一個奇蹟,讓我從這裡出去,我一定要把他贖回來,贖回自由身。我就是靠著這微弱的希望,才活了下來。”

“別想了,你那是在做夢。”

“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想出去?”

“我?我沒想出去……”男人脫口而出,但隨後他為自己不誠實的敷衍感到懊悔,然後他岔開了話題:“就算你真能出去,以你如今一貧如洗的模樣,又如何去贖回他呢?”

“在外面,我自然還留了筆錢。”

***

男人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了,兩個人的談話因男人的齰舌冷漠而終止。後來他睡著了,等醒過來的時候,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個一直在夢魘裡出現的可怕的面孔——那個躺在無數殘破屍體的上面,斷了雙腿,臉上淌汗,目光驚恐的人在臨終前和他說的話:“忘記阿托爾吧!忘記馬爾杜克吧!忘記向上帝的抗爭吧!我們早就應該放棄了!我們只是凡人,不可能戰勝神!不可能戰勝生老病死!不可能戰勝這個痛苦的世界的,放棄吧!”

男人非常恐懼想起那個人,甚至更甚於想起他死去的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