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曲們快馬疾奔,這回有了明確目標,傍晚前便回程了。“已經就地收斂,入土為安。”為首的部曲雙手奉回那副赭色衣袖,又奉上一隻木髮簪。“我們收斂屍身時,這隻木簪剛巧從身上掉落,或許是娘子天上有靈……僕等便做主,把髮簪帶回給阮小娘子,以後也好做個念想。”阮朝汐雙手奉過染血的木簪和半幅衣袖,珍重收起,道了謝。尾音略帶哽咽顫音,但昨日失態落淚的事沒有再發生。正好到了晚食時分,上千部曲就地埋鍋做飯。被解救的婦人們銘記救命恩情,紛紛自告奮勇,擔任了烹煮差事。炊煙升起,野菜和粟還是不怎麼願意開口說話,人卻明顯放鬆下來。她雙手端著一碗滾熱的野菜粟米羹,正慢慢喝著,楊斐捧著碗坐下,開了個小小的玩笑:“阮阿般啊阮阿般,莫非你要頂著這張鍋底似的麵皮,堅持一年半載不洗?楊某也就罷了,我家郎君待你如何?車隊就要啟程了,我等至今不識阿般的真面目啊。”阮朝汐沒理他,自顧自地把碗裡熱湯喝乾淨。楊斐知道她的喪母心結,原本也只是隨口一說,並不報什麼指望。阮朝汐喝完了湯,把碗放去旁邊,卻衝他點了點頭,說,“多謝楊先生提醒。”在楊斐驚詫的視線裡,起身去了林間小溪邊,蹲在水旁,把炭球色的臉皮仔細洗乾淨了,又以手指打散溼漉漉的頭髮,對著水波倒影,快速紮起童子常見的丱角髻。粼粼清澗波光映出她稚氣未脫的面容。膚色柔白,額髮齊眉,黑葡萄似的眸子大而圓亮,五官無一處不精緻,彷彿女媧造人時格外花費了心思,從頭到腳細細捏造而成。是京裡的貴婦人們初見了,都忍不住要牽著手驚歎打量的標緻相貌。但阮朝汐看習慣了自己的相貌,她只對著水面打量左右紮起的髮髻,見兩邊扎得對稱整齊,便起了身。又自己蹬蹬蹬地越過層層大車防衛,走到中央空地停靠的牛車近前。“郎君幫阿般收斂了母親屍骨,阿般心中感念郎君的恩情。不知有什麼可以報答的地方?郎君儘管吩咐下。今晚還是去後面牛車歇息罷。”停了停,又讚許道,“阿般洗淨了炭灰甚好。”阮朝汐笑了笑。她見荀郎君未吩咐點油燈,又聽他言語簡略,只怕是病中疲倦,不欲多言,便依從叮囑去了牛車。晚上又下起了小雨,部曲們身披蓑衣,把牛車準備穩妥,十來個小童用過晚食,在細雨裡挨個登車。阮朝汐攀進車廂,選了牛車右側最裡面的角落,和幾個小童擠擠挨挨地坐在一處。她今年十歲,牛車裡的小童看起來多數比她年歲還小。有七八歲豁門牙、一笑就漏風的,還有看起來連七八歲都沒有、怯生生的矮冬瓜。排在阮朝汐身後登車的童子是陸十,是個差不多年紀、眉清目秀的小郎。名字簡單易念,阮朝汐聽一遍便記住了。陸十的年紀雖然和阮朝汐同歲,卻是個矮冬瓜,個頭比阮朝汐要矮一大截。他正費力地往牛車裡攀,旁邊冷不丁一羽扇敲在腦袋上,敲得陸十齜牙咧嘴。“年紀小小,心眼兒不少。”楊斐哼笑,“當楊某看不見?還不把偷藏的餅子拿出來。”陸十沮喪伸手,掏出藏在袖裡的一小塊烙餅,雙手奉上,低頭爬上了牛車。童子間響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鬨笑聲,阮朝汐坐在牛車角落裡,倒是沒出聲笑話,只抱膝瞧著。不多時,小童們全部進了牛車。這兩日因為收斂屍身的功德事耽擱了行程,今晚要趕夜路。趕車部曲吆喝一聲,眾人身子齊齊一歪,牛車起步。雖然是山間碎石道,牛車行走得卻頗為穩當。阮朝汐頭頂斜上方有個小窗,布簾半敞半遮,雨絲從縫隙漏進車裡。她靠在搖搖晃晃的車篷壁,漸漸地睡著了。——一陣劇烈的顛簸令她醒來。牛車停在路邊。訓練有素的健牛難得,腳程不比馬車慢多少。阮朝汐透過頭頂小窗張望,愕然發現周圍景色完全變了。牛車陡坡上行,兩側都是陡峭山壁,四處放眼都是密林,頭頂濃蔭不見天幕。幾名部曲神色緊張,在牛車周圍疾步話,但幾個年紀小的童子受到緊張氛圍影響,露出不安神色。她從小窗探頭出去張望,同車的童子們也跟著探頭,打量得久了些,一名跟車部曲過來,催促他們坐回去,“郎君受了風,病勢轉重,隊伍需得加快趕路歸程。從今日起,途中只早晚停車用飯,夜晚不停。行車時你們不要輕易下車,當心崴了腳。”阮朝汐想起荀郎君清晨下車,在山澗邊站了一會兒,和她說了幾句話。就是那時候受了風,導致病勢轉重?她知道抱病趕路的苦楚,體諒地點點頭,沒有
再追問,放下了小窗布簾。感念著阿孃臨終前的維護之意,阮朝汐不肯換回小娘子裝扮,堅持做男童打扮,自稱‘阮阿般’,所有人也都把她當做男童對待,她起先不覺得哪裡不對。然而第二日傍晚,車隊疾行了一日後終於停下,她隨牛車其他小童領晚食時,發現她的小名“阮阿般”已經赫然登記上了楊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