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有幾個魯莽的小夥子。他們身藏刀子,勸說大家襲擊手持武器的警衛。其中一個人嘟噥道:“應當讓全世界都知道這兒有一個奧斯維辛。只要有一線生機就應當讓所有人知道真相……”
但是,長輩們懇求兒子們不要幹蠢事:“千萬不要自暴自棄,雖然人家把刀懸在我們頭上。但智者教導我們……”
反抗的氣氛被壓制了。我們繼續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站著一個人,我當時不認識他,他就是蒙格爾博士,臭名昭著的蒙格爾博士。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典型的黨衛軍軍官,有一張足智多謀卻殘忍無情的臉,戴著單片眼鏡。他手裡拿著一根樂隊指揮棒,四周簇擁著一群軍官。他不斷舞動指揮棒,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
沒過多久,我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多大了?”他問道,裝出慈父般的模樣。
“十八歲。”我的聲音發抖。
“身體好嗎?”
“好。”
夜 第二部分(2)
“什麼職業?”
我能說自己是學生嗎?
“農民。”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這次問話只有幾秒種,卻又漫長得要命。
指揮棒朝左一指,我向前邁了半步。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們讓父親去哪邊?如果去右邊,我就追過去。
指揮棒再次朝左一指,我如釋重負。
當時我們不知道去哪邊好,右邊還是左邊,哪條路通往監獄,哪條路通往焚屍爐。但我還是感到很快活,因為能和父親在一起。隊伍繼續向前緩緩移動。
另一個囚徒朝我們走來。
“滿意嗎?”
“是的。”有人回答。
“可憐的傢伙,你們在朝焚屍爐走。”
看來,他講的是實話。距我們不遠,火焰,熊熊火焰,從陰溝裡蒸騰而起——溝裡在燒什麼東西。一輛卡車駛過來,卸下一堆東西:一車小孩,嬰兒!是的,我看見了,親眼看見的……那些孩子被扔進火裡。(自那以後我總是失眠,這奇怪嗎?)
我們就這樣走著。稍遠處還有一條陰溝,是燒成年人的火坑。
我掐了自己一下,我還活著?還清醒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燒死了,世界卻緘默不語!這怎麼可能?不,這不是真的!可能是夢魘……我很快就會驚醒。心口“嗶嗶”跳動,我發現自己呆在孩提時的房間,還有我的圖書……
父親的聲音把我從白日夢中喚醒。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你沒同母親一起走……很多與你同齡的孩子都跟著母親……”
他那悲慼的聲音讓人心悸。我明白,他不願看到人們對我所做的一切,不希望看到自己惟一的兒子蹈火而亡。
我的額頭沁出一片冷汗,但我還是對他說,我無法相信在這個時代,有人會被活活燒死,世界絕不會寬恕這種罪惡……
“世界?世界對我們沒興趣。今天,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甚至焚屍爐……”他哽咽著說。
“爸爸,”我說,“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一刻都不願等。我會撞到電網上,那比被火慢慢燒死利索得多。”
他沒有回答,他在哭泣,全身瑟瑟發抖。周圍的人全在哭泣。有人開始唸誦哀悼文,那是為死者唸的禱辭。在猶太人的歷史上,我從來沒聽說,有人為自己背誦這種禱辭。
“Yisgadal; veyiskadash; shmey raba……願他的名字得到讚美和聖化……”父親在輕聲祈禱。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義憤填膺。我們為什麼要聖化他的名字?無所不在的主,冥冥萬方的宇宙,可怕的主宰,他緘默不語。我們憑什麼還要感謝他?
我們繼續往前走,離火坑越來越近,坑中的地獄之火烈焰蒸騰。還有二十幾步,假如我想自殺,現在正是時候。我們的隊伍離火坑還有十五步。我咬緊嘴唇,生怕父親聽見我上牙撞下牙的“咯咯”聲。還有十一二步、八步、七步。我們走得很慢,就像一支送葬的隊伍,為自己的靈柩送葬的隊伍。只剩四步了、三步。到了,火坑與烈焰近在咫尺。我聚集起所有氣力,準備突然衝出佇列,撲向電網。在心靈深處,我對父親和整個宇宙道了一聲“再見”。
我情不自禁,違心地念了幾句禱辭:“Yisgadal; veyiskadash; shmey raba……願他的名字受到讚美和聖化……”我的心就要迸裂,就要直面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