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呂營長噴著酒氣哈哈笑了,“我是營長,隔壁賭牌九的有副營長、連長、連副、排長,另外,還有幾個班長、伙伕、勤務兵,統共三十一員大將。”
“那怎麼回事?”
呂營長搖搖頭,酒意濃重的臉上咧嘴笑著說:“小老弟,你是少爺,父親當官,不知道吃飯的困難。我們這渝江師管區是負責訓練壯丁輸送新兵的。現在那點軍餉,一個營的養不活一個連,你說怎麼辦?”
家霆愣在那裡,不明白呂營長說的是什麼意思。
呂營長解釋道:“小老弟,你我不見外,我對你不說假話。這兩年,我們從上頭到下頭,都是這樣的做法。要看新兵花名冊,都滿額滿員,實際上,差不多是光桿司令,團部裡除了團長、團副和勤務兵、伙伕外,沒有一個新兵。我這營部同別的營部一樣,只三十人左右。這樣,那點可憐的軍餉才能養活我們。我們上頭,師管區的秦司令和李參謀長他們,主要靠吃空額,他們吃大的,我們吃小的。上行下效嘛,也只有這條路,能怪誰呢?”
他說得誠實,似內疚又無可奈何。
家霆不禁嘆息,問:“萬一要你們將訓練了的新兵送到前線,沒有兵,怎麼辦?”
呂營長大口抽菸,紅著臉噴著酒氣,說:“小老弟,我不該瞞你。說實話,這也是傷天害理的事,聽了可不要看不起我們。也是沒辦法呀!我這人,也是軍校出身,我家裡都在淪陷區沒出來,誰要說我不愛國不抗日,我死也不能承認。為抗戰,我流過血險些送了命,到今天也沒成家。可是如今,我不同流合汙也不行,這叫作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陷在爛泥河裡,只能香臭不分、隨波逐流。”家霆說:“你講一講吧,我倒想聽聽。” 。。
歲將暮兮歡不再(4)
呂營長粗聲大氣地說:“這事我自己還沒幹過,也不是我們的發明創造,是團長出的主意。團長又說上邊雖沒吩咐這樣做,但允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說別的師管區就是這麼幹的。反正,上次奉命限期送新兵三百名到昆明去補充五十三軍,是副營長趙安邦去的。他是個在前線差點送過命的人,死人看多了,心也狠了。帶了所有連、排長和班長、老兵們,從江津開始,一路上抓壯丁。夜裡擇荒涼、冷僻處人家敲門,有男人出來開門抓了就走。抓到壯丁後,先剃光頭換上軍衣,接著狠狠一頓殺威棒,打得皮開肉綻、老老實實乖乖順順的,然後進行訓練。只要會立正、稍息、‘一二一’就行。一路行軍,一路抓,一路訓練,雪球越滾越大。晚上新兵全部脫了褲子光屁股睡,免得逃跑。想逃跑的馬上殺雞嚇猴,軍法從事,當眾槍斃。快到昆明時,還缺二十三個人。怎麼辦?趙安邦本事不小。路過一個小鎮正逢趕場,他讓幾個排長和班長去叫了二十三個挑擔、推車賣糧食、賣蔬菜、賣柴火和水果的,說是軍隊要買,讓挑了送來。挑來後,如法泡製:剃光頭、換軍衣,狠狠打一頓殺威棒,所有東西全部沒收勞軍,發了筆小財,人數湊得整整齊齊。”
家霆聽了心裡難受,不解地問:“這些胡亂抓來的壯丁移交給五十三軍後不會揭露嗎?”
呂營長用手搓著臉,有一種力不從心的隱痛,搖搖頭:“揭露有屁用,彼此彼此,他們自己也拉壯丁!新兵去了馬上也該上前線了,接受新兵的誰管這種閒事。”
家霆無話可說。剛才呂營長帶著酒意說的一番話聞所未聞,連同傷兵醫院的黑暗內幕,聽了真是驚心動魄。江津這個小城看來平靜,實際卻像川江的江水一樣,面上平靜,裡邊水勢兇猛,到處漩渦。從這小城的種種看到大後方的腐敗,使他啞口無言。他下意識地從佈滿斑斑汙點的桌上拿起花生剝食。呂營長肯說出這些是誠懇的,也說明對同流合汙並不甘心,但似又心灰意冷無法擺脫。他遺憾呂營長深陷在這種骯髒可怕的黑暗勾當裡,卻又不知該如何辦,就只有沉默了。
呂營長講了這些,看到家霆的沉默,明白家霆在想什麼,說:“小老弟,老實告訴你,我寧可上前線,也不願呆在後方。我這人本來並不壞,現在變壞了!真的,變壞了!吃喝嫖賭我都幹,沒辦法呀,我是個渾蛋了!”
家霆脫口說:“你不壞,我相信。以後你就還是做個好人,別幹不好的事。”
呂營長笑笑點頭:“小老弟,做人難哪,沒辦法呀!人都那樣,你偏要這樣,他們會恨你、害你!你年輕,不懂!”
隔壁房裡的牌九聲和喧譁聲一直不斷。這時,忽然一個穿棉軍裝的矮胖子出現在房門口,高聲喊:“營長,大家等著你哪!不能贏了錢就跑呀,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