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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餘胥(三)

小小的露珠自溼答答的樹葉尖端劃下,一滴接一滴,墜落在潮溼的泥地,將柔軟的泥土輕輕柔柔地透出個指尖深的小坑,噼嗒噼嗒的聲音在靜謐的幽林中顯得頗是突兀。不防一滴露珠打在後頸,滋溜的冰涼瞬間將打著瞌睡的呂越拉回了現實。他抬起頭,迷茫地環顧四周,枯黃的落葉、交雜的藤蔓、偶爾的鴉鳴,林中的一切皆是冬季的肅殺。

隨著腦袋思維廓清,呂越不自覺泛起酸楚,被深深黑眼圈環包的一雙腫脹的眼進而溼潤起來,心裡頭彷彿塞滿了棉花,悶不可當。又醒了,他真希望自己能沉浸在適才那沒有夢的睡眠,永遠不要再醒來。或者說,他希望現在的自己正經歷著一場真的噩夢,夢到盡頭,還有驚醒的希望。

他呆坐了一會兒,任憑後頸與後襟都被時有時無的冰涼露珠打溼,無動於衷。幾聲枯燥的鴉鳴穿林而過,之後是飛鳥振翅撲騰的雜亂,呂越目光遲滯,盯著前的地面,好像那裡有人正指揮著他將腰間的匕首抽出來。

趙營在成都府聚集起四萬多大軍的訊息西營人盡皆知。外勢如此,在內,張獻忠的行為愈加乖張,當真可謂內外交困。

劉進忠黯然道:“進四川,是我軍最後的機會,大夥兒都叫囂著要去雲南、貴州復起反攻,可叫得歡,又有幾個人真的以為能夠成功呢?西王一定也心知肚明,當前做的這一切,我看都是他自欺欺人的把戲罷了。”

“西王從聽說李闖稱王時起,就有些不對勁。幾次酒後失態,都嚷嚷著什麼李闖看不起他,旁人看不起他,自證之心過切,順利時尚好,至現在一落千丈,心中落差定是難以挽回,恐怕因此激而病態。”呂越睜開眼,連連搖頭。

“瘋了......瘋了......西王瘋了......”呂越閉上眼,長嘆一聲。西軍的紀律雖一向不佳,但軍中將領到底都是爹生娘養,多少都有惻隱之心。若說殺人,多因他事而行,少見純粹的虐殺。張獻忠殺四川兵不提,陪他的那些四川籍女子柔若無骨,哪裡會有什麼威脅,他卻照樣不放過,此種行徑,實已不是正常人能為。

劉進忠喉頭翻動,口起伏著道:“我瞧見西王他正持刀砍人,砍的都是他那幾個在四川納的姬妾。她們一個個都被砍了雙腳,那些個腳堆在帳門外,壘成篝火架子也似,帳內全是血,哀嚎慘烈,猶如屠宰場。我話都沒敢說,直接就走了。唉......現在想來,照樣無比觸目驚心。”

“什麼?”

呂越聽他說完,許久無聲。劉進忠又道:“今早我橫下心,去中軍大帳想找西王理論......求......可是到了帳外,你道我瞧見了什麼?”

“我......我著實是受不住了......”劉進忠偌大漢子,登時泣不成聲,“這幾每每閉眼,就想起兄弟們死前看向我的神,他們......他們一定怒我不爭,恨我怯懦......我這樣的人,今後如何還能帶兵,如何還能給予跟隨我的兄弟們承諾?與其這般折磨,倒不如一抹脖子,與兄弟們相會於九泉,也不枉兄弟一場!”

張獻忠下令剔除在軍中剔除四川兵,劉進忠因前次在合江縣的大敗早就失去了軍中話語權,只能眼睜睜看著隨自己出生入死的眾多四川籍軍官、兵士如豚羊一般被圈系,憋屈地面對火炮粉碎骨,跌散進滔滔江水。如果仿照呂越死一摯友劃一道口子的行為,劉進忠的恐怕早就為了死去的兄弟們體無完膚了。

劉進忠雖然驍勇,但在西軍中出頭較晚,張獻忠入川后起勢甚快,就在原有精騎營外新設了一馬軍營名為“驍騎營”,提拔劉進忠為主將。這營的兵士多為四川籍貫,出陝南漢中的劉進忠母家就在四川,因此也算半個四川人。

“又能如何?”劉進忠抬起頭,紅著眼道,“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說沒就沒了。沒死在戰陣,卻都死在了自己人的炮口。”

劉進忠驚訝地看了看呂越,旋即低下了頭,悄悄抹去淚痕。呂越將刀扔出十餘步開外,嘆氣道:“怎麼,你也想不開?”

眼前站著的這個頹唐的中年漢子,便是西軍將領劉進忠。

“老劉,你這是幹什麼!”呂越見狀,縱急撲上去,起手將刀奪了過來。

呂越聽到這裡,忽而一個激靈,彈而起,循著聲音來源飛步趕去。轉眼間便見幾株光禿禿漆樹當中的空地上,站著一名帶甲的漢子,一手空垂,一手持刀,刀鋒正橫在自己的脖前。

林中的另一個人聲嘶力竭地幹吼了三聲,單純的音調卻次次不同,聲聲上揚,好似為悲憤與怒氣驅動,直要推上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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