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般終於對慎釐失去了興趣,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並不在乎眼前這個晚輩,此番他前來稷城,眼中只有那一個人,除了那個人之外,一切都不過是在行路途中出現的一兩顆腳邊石子罷了。
“我還記得你的老師曾經說過一句話:釣者之恭,非為魚賜也,餌鼠以蟲,非愛之也。”公輸般又抬起頭看向了那片繁星,微微眯起眼睛道:“意思是說,釣魚人躬著身子,不是對魚恭恭敬敬;用蟲子作為誘餌捕鼠,不是喜愛老鼠。在我面前談所謂的恩情,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這幾十年來,他派到錦州的那些人到底是什麼目的?”
他微微低頭,看向面色蒼白的慎釐繼續道:“不過我倒是很喜歡你老是說的另外一句話,你應該懂得是什麼意思:為其所難者,必得其所欲焉;未聞為其所欲,而免其所惡者也。”
“為其所難者,必得其所欲焉;未聞為其所欲,而免其所惡者也……”一隻手握著機關令的慎釐低聲重複了一遍,面色越發蒼白起來,“意思是:即使做很困難的事情,也一定能夠達到目的,沒聽說過想達到自己的願望,而能迴避困難的。”
“不錯。”公輸般點了點頭,“你覺得你值得讓我回避嗎?”
慎釐答不上來了。
因為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公輸般依舊這般平靜,甚至聽他的意思,好像自己手中握著的這柄隨時可以拉他陪葬的物件,根本只是一塊廢鐵。
公輸般的這份信心到底從何而來?
“也罷,既然你回答不上來,那就把機關令放下去吧。”公輸般終於吐出最後一句話,隨後他負手於後,背過身繼續向著那控制整個機關城的各種樞紐走去。
“停下!”慎釐看著他的動作,頓時大急著呼喊起來。
整座機關城已經數次巨震,從觀測臺上看,每一次的巨震都等同於自毀了機關城的某處機關,如果真的任由公輸般繼續下去,恐怕整個機關城的防務都會瀕臨崩潰。
想到這裡,他咬了咬牙,猛然推開了機關臺的某一處,同時對著還停留在天樞層裡的墨家弟子們嘶吼道:“你們快走!都往乙字直道走!”
他的話音剛落,機關令隨之陷入了機關臺上伸出的那道口子,有那麼一瞬間,慎釐感覺這鎖孔似乎一種活物——否則怎麼解釋他剛一湊近,那道口子便飢渴如貪食的禿鷲,將那塊機關令直接吞了進去?
這種感覺,令慎釐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天樞層從被建立起來的那一天,就在等待著這個時刻了。
一聲巨響之後,整個天樞層開始劇烈震動了起來,從閃耀著光芒的穹頂上也爆發出無數尖銳的碎裂聲,好像女子絕望之時最後的悲鳴,一道道深痕穿梭於如鏡般的穹頂,迅速令其四分五裂。
“老師!”
“師兄!”
“走!快走!”慎釐紅著眼睛對著那些才還在對著自己呼喊想要把自己帶走的人大喊:“我身為機關術總教習,無力守住機關城,有負鉅子授業之恩,死不足惜!但你們不同,你們還年輕,不必跟著我一起死在這裡!再有片刻,整個穹頂都會碎裂坍塌,再不走,那就真的沒有時間了!”
在他這種帶著命令意味的嘶吼下,墨家弟子們終於扛起了同門傷者,含淚向著一個方向奔跑過去。
整個天樞層的震動依然持續,使得他們的步伐變得格外艱難,隨著一道機關的運轉,道路盡頭的一塊地板猛地向著兩邊撕裂開來,墨家弟子們紛紛跳了進去,消失了蹤影。
地板重新合上的時候,慎釐也終於像被抽乾了力氣般整個人癱坐在地,劇烈的震動順著地板鑽入了他的骨髓,使得他的視線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公輸前輩。”慎釐慘淡地笑著,“不知晚輩現在算不算那個“為其所難者”了?”
“天穹”上再度拉出一道長長的裂痕,於是從那片星河之中滲透進來的水像一條條從天幕掛下來的瀑布,一起匯聚到天樞層底部,隨後像蛇一樣靈動地四處竄動。
剛剛那他一推是為了給這些墨者開啟一條生路,但在這條生路關閉之後,整個天樞層卻會真正地成為一處完全封閉的所在,水流倒灌進整個天樞層,奪走每一處能讓人躲藏的地方。
即便是宗師高手,也會在天地的偉力之下死去,而他慎釐只不過是個修為不精的小宗師,想必也會死得無聲無息吧?
但至少護住了整個機關城的防務,只是希望來日他的繼任者在重修天樞層的時候不會抱怨自己的所作所為吧。
不過說起來,就算抱怨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