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清醒地回答了醫生的一切問題,隨後說,他要一個墊子放在身子下面,不然不舒服,而且很痛。醫生和隨從揭開了他蓋著的軍大衣(傷口化膿的腐肉的惡臭使他們皺眉),開始仔細地察看這處可怕的傷口。不知醫生對什麼很不高興,他重新護理了一下,給傷者翻了身,後者便又呻吟起來,由於翻身引起了疼痛,又使他昏迷過去,並且開始說譫語。他總是叨唸著快點給他找到那本書,放在他身子底下。
“這費你們什麼事呢?”他說。“我沒有這本書嘛——請你們找來,在身子底下放一陣子。”他悽慘地說。
醫生走出房間,到過廳裡去洗手。
“唉,你們真沒良心,”醫生對給他往手上淋水的隨從說。
“我只忽略了一分鐘。要知道,這樣的傷痛他忍受得了,我真吃驚。”
“我們好像給他墊上了東西,主耶穌基督。”隨從說。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也回憶起他受傷了,並想起當他的四輪馬車在梅季希村停下的那一時刻,他要求住進農舍。他再次疼得神志模糊以後,在屋子裡又清醒了過來,喝茶時,他再次回想他遭遇的一切,之後便更清晰地想起在救護站的時刻,當時,在看到他不喜歡的人遭受痛苦之際,他生出了些新的使他預感到幸福的念頭。這些念頭雖不清晰不確定,可是現在又支配著他的心。他想起他現在有了新的幸福,而這新的幸福與《福音書》有某種共同之處。故爾他要得到《福音書》。但是他們竟得他放得壓住傷口,很不好受,並且給他翻動身體,又妨礙了他的思緒,而他第三次清醒過來,已經是夜深人靜的時分了。他身旁的人都已入睡。蟋蟀在過廳外鳴叫,街上有人喊著唱著,蟀螂在桌上,聖像和牆壁上沙沙地爬,一隻大蒼蠅在他的床頭撞來撞去,並繞著床旁結了大燭花的蠟燭飛旋。
他的心處於非正常的狀態。健全的人,通常同時思維,感受和回憶無數的事情,但有選擇一些思想或現象並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的力量。健全的人在深思熟慮的時候,為了要向走進來的人說句客套話能夠突然停住不想事情,然後再回到思考中去。就此而言,安德烈公爵的精神狀態是不正常的。他的全部精力比任何時候更充沛而且更強,但是不受他的意志支配。極其不同的思想和觀念佔據他的頭腦。有時候,他的思想突然活躍起來,而且顯得有力、清晰和深刻(他在健全時往往達不到這點);但突然這種思想活動中斷,由意外的想法所代替,而且不能恢復到剛才的思想上去。
“是的,一種新的幸福,一種不能從人身上剝奪的幸福已降臨於我,”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靜的農舍裡,睜大發燒的、呆滯的眼睛望著前面,心裡這樣想,“存在於物質力量之外的不以人的外在物質影響力為轉移的幸福,一顆心的幸福,愛情的幸福!這種幸福,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懂得的,但認識幸福且制定這種幸福的,只有上帝一人。但上帝如何制定這一神則呢?為什麼聖子?……”接著,思想活動突然中斷了,安德烈公爵聽見了(不知是在昏迷中,還是他的確聽到了),聽見了聲音節奏均勻的不停息的竊竊私語:“咿,嗶唧——嗶唧——嗶唧,”接下去是“咿,唧——唧,”然後是“咿,嗶唧——嗶唧——嗶唧,”接著又是“咿,唧——唧。”同時,在這低聲的音樂聲的伴奏下,安德烈公爵感覺到,在他的臉上,在正中央,冒出一座奇怪的空中樓閣,它是由細針和木片建造的。他覺得(雖然這使他感到吃力),他必須盡力保持平衡,才能使那高聳著的樓閣不致倒塌;但它還是倒塌了,卻又在均勻微弱的音樂聲中慢慢地矗立起來。“伸展!伸展!伸展開來,不斷地伸展,”安德公爵自言自語地說。諦聽著低吟聲和感覺著用細針搭起的樓閣慢慢伸展和豎立的同時,安德烈公爵間或還看到燭光的紅暈,聽到蟑螂沙沙地爬行,聽到蒼蠅撞到枕頭和他臉上的聲音。每當蒼蠅觸及臉,便引起一種燒灼的感覺;但同時又令他驚訝,蒼蠅正撞擊到矗立在他臉上的樓閣的邊緣,竟不曾撞垮它。除了這些,還有一樁重大的發現呢。這是出現在門旁的一團白色的東西,這是斯芬克斯像,它也使他感到壓抑。
“不過,這大概是我桌上的襯衫,”安德烈公爵想,“而這是我的腳,這是門,但為什麼它老是伸展向前挪動,老是嗶唧——嗶唧——嗶唧和唧——唧——又是嗶唧——嗶唧——嗶唧……——夠了,請停下來,別這樣。”安德烈公爵痛苦地哀求什麼人。後來,忽然間,他的思想和感情又異常鮮明而有力地浮現起來。
“是的,愛情(他完全清楚地想著),但不是要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