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先生平靜地說著自己的經歷,就彷彿在說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傳說。而落在我的耳朵裡,這樣曲折離奇的故事幾乎稱得上是一出中國版的《基督山伯爵》。
年輕時候的郭老先生父親早逝,被同父異母的哥哥鯨吞了所有的遺產還趕出了家門。他的母親不堪凌辱用一條白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他迫於生計跟著美國人的船隊踏上神秘的美國大陸,和無數的中國勞工一起用生命和血汗去修築了從洛杉磯到新奧爾良的鐵路。他起初時住在洛杉磯union
station的中國貧民窟裡,後來勤學了英語,又機緣巧合遇上了命裡的貴人,就搖身一變儼然成了洛杉磯華人中的領袖,就連那些舉家遷往洛杉磯的官商家眷都要向郭老先生拜碼頭,才能確保自己與家人的安全無虞。
郭老先生在美國待到了退休的年齡,便生出了“落葉歸根”的想法,他帶著自己一輩子的積蓄回到中國,卻不曾想遇上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入侵戰爭。他便在有外國人保護的上海租界暫時棲身,卻不曾想在這裡遇上了親手製造了自己一生孤苦的大哥。俗話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即使幾十年未曾謀面,郭老先生一眼見到他便一眼認出了他。但那個人卻早已經不記得他,甚至也不記得自己曾親手製造了一場慘劇。
郭老先生心中不忿,他見到仇人兒孫繞膝、活得分外滋潤,便決定用自己所能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到了這裡我便已經猜出了事情的走向,這家人便是我們租借的這棟房子的主人,郭老先生將住所安在他家對面,還特意修建了一條密道,就是為了更好地實施自己的報復計劃。
但生活畢竟不是小說,郭老先生用一種勘破世事的口吻說道:“畢竟他們的身上都流著和我一樣的血,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舉目無親,也不好就這樣斷了郭家的血脈。所以我就想了個計謀讓我大哥進了班房,至於其他人,本來也沒有傷害過我,我自然也不能傷害他們。”
曹無險聽郭老先生講完,竟兀自愣著有點兒出神,我不知道這個時候他有沒有想起自己的過往,想到與自己血脈相通的曹遇安來。最後,他頗為感慨地說道:“年輕的時候總是計較自己為家人付出了多少,家人為自己做了多少。可到頭來還是發現,要是沒了家所有一切的奮鬥也就成了無根的浮萍了。”
郭老先生的神情也從警惕變得越來越放鬆,最後臉上浮現一絲讚許的微笑:“年輕人,你能有這份心思,就足以證明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我真心想要同你結交,你如今身處險境,我必然會竭盡所能送你們離開這裡。”
曹無險是個再精明不過的人,這次卻是難得自尋麻煩,他開誠佈公地對郭老先生道:“郭老,您有所不知,這次我得罪的可不是什麼普通的人物,而是日本特高科。一般來說得罪他們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死了的還能找到屍體,失蹤的九成九也是死了,卻連個屍體都尋不到了。”
郭老先生卻是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我這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就連閻王都不曉得打過多少次照面了,要說我怕的人,還就真沒有。你們且在這裡隨便逛逛,等我安排妥當,你們就能離開了。”
他本來有意要結束這場對話,但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哦,對了,這裡有一封信應該是給朱小姐的。我的人在路上看到一個孩子緊張兮兮地送信,後頭還被人跟著,就索性截了這封信,二位可千萬要原諒我的魯莽。”
他雖然輕描淡寫的,但我卻知道是他又救了我一命。我躊躇了幾秒,鄭重其事地說道:“郭老,您的大恩大德我沒齒不忘,只要您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然不會推辭。”
再接下去的事情的進展順利到令人驚訝。第二日郭老先生便約了租界總長到家裡吃飯,一番觥籌交錯之後,我和曹無險便得了個天大的人情,坐著總長的車子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等出了日本人的監視範圍,有換了曹無險手下派來的人力車一路疾駛到了福開森路上的一戶石庫門。
我的心臟抑制不住地狂跳起來,不曉得是剛才一路的提心吊膽還是“近鄉情怯”的擔憂,情緒竟有些失控起來。曹無險伸手摟住我,輕拍我的後背,輕聲安慰道:“你的家人都在裡面呢,還不快進去和他們打個招呼!”
我被他推得跌跌撞撞地往裡走,家裡人果然聚集在廳堂裡。可我在他們的臉上並沒有看到想象中那種劫後餘生的欣喜,卻是一臉的羞赧與難堪。我的心裡“咯噔”一下,忽然湧上了一絲不祥的預感。我踟躕著尚未開口,母親卻道:“然然,你可讓大家急壞了。你要是再不回來,祖父就該急出病來了。你吃過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