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緒激動,想到父親的境遇就難免義憤填膺。但大哥的態度卻是雲淡風輕,似乎一切只是尋常。就在這麼一個瞬間,我突然就頓悟了。大哥不說,怕是早已對他們的做派瞭然於胸。這些時日,大家怕是早已經忘記了黨派間勢同水火的鬥爭了。
其實,若沒有日本人的強行攪局,軍閥割據還將繼續,黨派間的鬥爭也會愈演愈烈。而日本人一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被牽扯到抵禦外敵的方向上去了,大家同仇敵愾,倒也是一派祥和。可是陪都重慶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副樣子。一如既往的歌舞昇平,一如既往的爾虞我詐。除了偶爾飛過頭頂的日本戰機,這裡幾乎是一幅太平盛世的樣子。一太平認得劣根性又不免浮出水面,恨不得在巴掌大的地盤李都得你死我活才好。
大哥最後給我留下了一個漂亮的鍍金鑲嵌水晶的粉盒:“這個東西是我在重慶花了幾根金條才在黑市上搞到的走俏貨,你好好收著,千萬不要弄丟了。要是到時候有人來問你要這個東西,那你便給他吧。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你能答應我麼?”
他說的很是晦澀,但我卻明白手裡的這個精雕細琢的小玩意兒是他後手。一旦發生了狀況外的變故,這個東西可能會救他一命。我望著他鄭重地點頭:“好。沒有人來找我,這個粉盒就永遠只是一個粉盒,我會一直好好地珍藏它。如果那個人最後還是來找我了,我發誓一定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
大哥聽完我的承諾,臉上終於顯出放鬆的神態。他隨手將衣帽架上的呢子大衣披在身上,又戴上了厚重的圍巾和呢帽,便開了門走進一片風雪之中。開啟又合上的門瞬間帶入了一陣冷風,彷彿小箭一般朝我嗖嗖地刺來。我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身上的晨褸,心中最強烈的念頭便是:今年這個冬天真是漫長啊,怎麼過都過不去的感覺。
我見家裡安靜得幾乎如空城一般,心裡更是沒由來的一緊。我上樓去整理行囊,其實在開戰以後本來就沒有添置多少行頭,上一次急著搬家又丟了大半,現在餘下的不過幾件日常的旗袍和毛衣,還有當時隨手披在身上的一件呢子大衣,其他的一應全都被一把大火燒了個乾淨。
我把這些少的可憐的衣物一件件疊好收進皮箱裡,卻不曾想從裡頭掉出一封信來。我警覺地瞧了瞧四周,把窗簾和臥室門都關上了,才去撿起掉落在地上的信件。我心裡頭暗暗心驚,不知道從何時起,我竟已經懷疑起了身邊的人,似乎每一次出事敵人總會比我們快一步,似乎就是我們中的哪個人把訊息散佈了出去……
我越想越心驚,就像當年寓言故事裡丟了刀的人,覺得每一個人都值得懷疑,每一個人都藏著秘密。我搖一搖頭努力將疑竇掃到腦後,低頭去看信裡的內容。這是一張正面像,畫中的人英姿勃發,穿著一身戎裝,而那服裝我自然是認得出的,是日本校官專用的服裝。可照片上的那張臉卻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那堅毅的眼神更像是大哥,但是渾身上下昂揚的少年氣又更像是二哥。背面不見任何的文字描述,只有一行日期:1941/7/31。
我不由得心裡一顫,心跳也漏了一拍。這個時間同二哥失蹤的時間吻合,但同樣的時候大哥在做什麼我也全然不知。這到底是一張為了臥底日本軍營而拍的照片還是一張真正的戎裝照?一切都是未解的謎題。
短短的時間裡,周遭的一切都發生了逆轉,無數的秘密將我包圍,讓我幾乎產生了窒息之感。更讓我疑惑不解的是這張照片的來源,按說這次搬家做的極其隱蔽,鄰居和朋友都一概不知,就連訊息最靈通的日本特工事前事後也是毫無反應,說是天衣無縫也毫不為過。可是這張照片卻讓表面上的太平變為子虛烏有。要麼是有人趁我不備悄悄潛入,要麼是家裡出了內鬼。我走到窗前輕輕撩起窗簾,原本被我鎖上的窗戶現在開的老大,冷風呼呼地灌進室內。那黑洞洞的視窗,就像是怪物巨大的口,彷彿隨時都要把我吞噬進去似的。
既然早不到任何關於來人得過這裡的證據,那麼所有的焦點就在這樣照片本身了。照片上的這個人究竟是大哥還是二哥?如果是二哥,那麼這就解釋了他離開之後的去向。如果是大哥,那麼他所說的關於重慶的一切便都是謊言了。但無論是誰,為什麼會穿著日軍校官的服飾拍照?為何照片又會落到我的手上?
而我也深刻地意識到,這張照片的出現無非是出於兩種目的,要麼是警告,讓我警惕周遭所有的人;要麼是示威,讓我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我只覺得一場巨大的陰謀如同天羅地網一般兜頭蓋了下來,連同我一起被裹挾其中,無法掙扎、沒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