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的日記
黑夜,無星無月。
夜幕下的群山與天空粘結在一處,也不知哪是天哪是地。
運兵車隊排成長龍在曲折蜿蜒的盤山公路上前進。越往邊境方向挺進,路越來越狹窄,全是從懸崖峭壁間開拓出的簡易公路,崎嶇難行,稍有不慎就會跌入一側的萬丈深淵。也就是這條路,在越南抗法抗美的戰鬥中,中國的無償援助物質就從這裡源源不斷送往越南,哪怕是中國經歷自然災害,國內鬧起了大饑荒時,對越南的鼎力支援從未間斷過。遺憾的是,傾其所有換來的回報竟是忘恩負義。
卡車駕駛室內,柳青的面孔在前車尾燈的照射下呈現或明或暗的光影交疊,如果是平時,應該在睡眠中了,可這會他的眼睛睜得賊大,目光時不時落在開車的汽車兵嚴肅的面頰上。“老大哥,別看了,保證不會開到山澗裡頭去。”汽車兵被瞧得有些心慌,但禮數還是顧及到了,因為步兵是直面敵人的,其他兵種用“老大哥”三字稱呼表示尊重,與被稱呼者的年齡無關。
柳青啞然失笑。他右側坐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乘客,乾乾瘦瘦,面板黝黑,穿著沒有肩章的軍裝,背挎包,也沒配槍,是開車時爬進駕駛室的,一進來就睡覺。柳青最初還以為是兄弟連隊的文書,後來看服裝又覺著是嚮導,一到目的地就下車的,否則沒道理能睡著。汽車兵開口說話把他驚醒了,他打個哈欠,開始左顧右盼。
“醒了?”柳青問。
“醒了。”陌生人的口音特殊,普通話非常生硬,“離邊境還遠著呢。”
“你家鄉在哪?”
“我?”陌生人摸著腦殼,半晌才憋出一句,“怎麼說呢?我祖籍是廣東,但從我祖輩起就移民在越南,胡志明市,我也出生在那,直到77年回國。”
“你是華僑?”柳青驚問。
汽車兵也來了興致,問道:“你是翻譯?”
駕駛室的三個人不再沉默,汽車兵和柳青連珠炮似的發問,這名華僑作答。他確實是翻譯,安排在七連所在的二營。他們全家被越南當局驅趕回國後,中國政府對他們進行了安置,直到不久前被部隊徵召、集訓。和他一起被徵召當翻譯的還有很多回國的越南華僑,他只是其中之一。柳青從他口中瞭解到,他以前在越南當過幾年兵,直到越南政府和中國交惡才被逐出部隊。更令柳青和汽車兵瞠目結舌的是,翻譯居然說起他當兵的連還有女兵組成的洗衣班,這些女兵做事麻利,打仗不輸於男人,到了晚上還陪長官睡覺。
“越南兵打仗真有那麼厲害嗎?”柳青一直關心這個問題。
翻譯沉吟半晌,才道:“你不應該問我,打仗中國人是越南人的老師。”頓了頓,又說:“要小心,越南打了這麼多年打仗,不管老幼基本都會用槍,還有特工。”
“哦……”柳青拉出一個長音,臉色隨之凝重起來。
打響
軍車車廂內,七連三排幾十號人背靠背坐在一起,隨著汽車的起伏而搖晃著身體。
來自身後的汽車大燈強烈的燈光將整車人照得纖毫畢現。排長董忠勳半蹲在車尾,手放在腰間,從他的姿勢來看,似乎隨時可以拔出手槍射擊。車廂內如有人開口說話,或稍有異動,都會吸引他警惕的眼神。熊志兵一直在猜測,董忠勳的手槍究竟有沒有上膛。
陳光輝作為班副,肩上有責任,不希望自己的班裡有意志不堅定的人。他的重點目標集中在79年的新兵身上,每隔一段時間總會看那麼一眼。好在這名叫吳興敏的新兵儘管嚇得臉色慘白,仍堅持著沒叫出聲。
山路難行。一個很長的下坡後緊跟著一個長距離的上坡,軍車的油門踩足了,動力滿負荷運作的聲響如老牛在低吼。排放的尾氣更是刺鼻難聞,如打碎了一籮筐臭雞蛋。
“離集結地還早,大家閉上眼睛休息休息。”董忠勳發話。
可戰士們的神經都在高度緊張狀態,誰能睡得著?
“排長,幾點了?”熊志兵問。
董忠勳:“凌晨一點,你如果能睡著,爭取時間打個盹。”
“那今天是十七號了。”熊志兵嘟噥,“我已經努力睡了幾次,睡不著。”
之後,車廂內再無人吭聲,只一雙雙睜開的眼睛在閃亮。
時間流逝,車外的群山仍在黑暗中徘徊,偶爾能聽到夜梟的吟唱。不知不覺,天際有了一線光亮,隨之,好像後車有人在低沉的哭泣,在此拂曉時分,顯得分外突兀而清晰。三排戰士們面面相覷,受了哭聲的感染,戰士們有些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