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飽含侵略的聲音繾綣落下,少女瞪大了眼睛,驚慌又羞憤。
細白如瓷的脖頸也被染成淡粉色,和垂落在脖頸上的那串孔克珠似靡豔好看。
“跟小媽逗趣,別當真。”聶嘉樹站直身子,下頜往一處抬,“聽周伯說今天也是你姐姐的頭七。走吧,我陪你去給她燒些紙,一個人杵著也怪無趣。”
溫幼梨跟著他走到靈棚底下。
老督軍的屍體已然埋在聶家陵園,如今供臺上擺著的只有牌位。
燒紙錢的銅盆兩側圍跪著一波人。
是聶家的二房和三房親戚。
火光照亮那幾張懶倦無聊的面龐,有些模樣稚嫩的小輩還打起了哈欠。
見到聶嘉樹長腿闊步走過來,幾人對視一眼,幽幽怨怨抹著眼淚。
“行了!別在我面前裝耗子叫。”聶嘉樹看見他們就煩。
“嘉樹,我們可是你叔叔!你這當晚輩的怎麼說話呢?”
“呦,二叔底氣這麼足?在法租界賭場裡欠的錢都還完了吧?”
“你、你——”聶老二氣得站起來就要跟他理論,挺直腰桿後才發現自己比面前的侄子矮了一大截,光從氣勢就輸得一敗塗地。
“這出了國,當上飛行員的人就是不一般!親族觀念,尊長愛幼這些道理都忘得一乾二淨!”
“三叔,您還真是貴人多忘事。”聶嘉樹兩手插進皮夾克兜裡,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齒,像盯上獵物伺機而動的野狼,“您忘了,我之所以能出國留學,這裡頭還有您的一份功勞。”
聶老三面色鐵青,顯然是想起了一些事。
他語氣緩和,笑道,“嘉樹啊,這麼些年你應該知道,你二叔和我的心都偏著。”
“偏著我?你們這般說我是信的,可我死透的老子卻是不信。當年在遊輪上發現了那女屍,屍體只是躺在我的床上,我說了我什麼都不記得,您二位卻一個勁兒的讓我跟我父親說實話,逼著我認罪。”
“我們都是一心為你好!”
“你們是一心想要督軍府的小黃魚。”
“你、你我——”
“二叔小叔謹記,我開的是轟炸機。惹我不痛快,你們那些車子、房子、票子還有姨太太們,我兩顆炮彈下去就能全炸成灰。”
男人沉冷的目光緊鎖著面前一眾人,字字警告,“我不是聶書臣,我也懶得給你們留面子。我出國後,你們哄騙著老督軍拿了我媽多少陪嫁就全給我吐出來,吐不出來就收拾收拾,準備好跟老督軍黃泉地下做個伴。”
“太欺負人了,你這西洋回來的破爛貨”
“在你們眼中,我不從小就是個破爛貨嗎?那又如何?起碼我還沒下三濫到偷竊自己嫂子的陪嫁養活一家老小,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太娶進門。”
他長腿壓近一步,高挺的身影像抖落開的一張巨網,將人圍困在陰影之下,苟且喘息。
也許是虧心事做得太多,兩個老頭喘著粗氣不再爭辯,可眼底兇戾的狠光仍未熄滅。
“二爺和三爺消消火,少帥讓我先帶您二位去茶室歇息。”穿著筆挺軍裝的張副官上前充當和事佬。
有了臺階自然要下。
倆老頭不想在小輩面前跌份,冷哼一聲跟著張副官往茶室的方向走。
聶嘉樹撇唇笑了,長腿屈起,大大咧咧盤腿往地下一坐。
“瞧見沒?在他們眼裡,我和我媽永遠是這個家的外人。”他仰起頭,眼神空洞望著黑木描金字的牌位。
對她說。
又像在對他說。
低啞的聲音在這菊花末季顯出淒冷。
“噌——”銅盆裡火苗驟亮,將那雙幽深的眸子披上暖光。
聶嘉樹微微側頭。
身側,是少女乖柔跪在蒲團上的身影。
她手裡攥著一些金箔紙,垂目望著漸漸熄冷的火焰。
揚手。
金紙又落下一張。
火光炸出熱浪,盆底的星星也跟著閃動。
他聽見她說:
“今天是我姐姐溫小蝶的頭七。在他們眼中,溫小蝶是卑賤的戲子,在我眼中她卻是這世上最好的姐姐。有人看到你的壞,就會有人見到你的好,不求事事圓滿,只求問心無愧。”
她還說:
“聶嘉樹,我們不要成為別人眼中的‘人’,我們都成為自己心裡的‘人’好不好?”
金紙落如雨下,銅盆堆的火焰愈漲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