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我今日專意擔保黑娃來咧。”白孝文卻哈哈一笑:“新政府不瞅人情面子,該判就判,不該判的一個也不冤枉,你說的哪朝哪代的老話呀!”白嘉軒很反感兒子的笑聲和輕淡的態度:“黑娃不是跟你一搭起義來嗎?容不下他當縣長,還不能容他回原上種地務莊稼?”白孝文突地變臉:“爸!你再不敢亂說亂問,你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政策。你亂說亂問違反政策。”屋子裡幹部出出進進,忙忙碌碌向白縣長彙報請示。白嘉軒還是忍不住說:“這黑娃學好了。人學好了就該容得。”白孝文對父親說:“你先到我宿舍歇下,我下班以後再陪你啊爸!”
鎮壓黑娃的集會是白鹿原上鄉民現存記憶中最浩大的一次。時間選擇在農曆二月二龍抬頭白鹿鎮傳統的古會日。訊息早在三天之前,就從滋水縣人民政府發出,透過剛剛成立的白鹿鄉人民政府傳達到各個村莊,鄉民們迫不及待地掐算著古會會日。遵照縣政府的指示,鄉政府的幾個幹部夜以繼日奔跑在各個村莊,通知各村的男女老少一律不許自由行動,擅自逛會,要由村幹部和民兵隊長召集排隊前往。村民們從來也沒有列隊行進過,不是擠成圪塔就是斷了序列。胳膊上扎著紅袖筒的民兵推推搡搡,把那些扭七趔八站著蹲著的男女推到應該站的位置上去。好多村子還沒有置備下紅旗,於是仍然把往年給三官廟送香火時用的花邊龍旗撐出來,只是撕掉了龍的圖形貼上了村莊的名字。會場設在白鹿鎮南邊與小學校之間的空場上,各個村子的隊伍按照灰線劃定的區域安頓下來。當一隊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押著一個死刑犯登上臨時搭成的戲臺以後,整個會場便潮湧起來,此前為整頓秩序的一切努力都宣告白費。黑娃在被押到臺上的時候,才知道和他一起被處決的還有嶽維山和田福賢。他被卸下腳鐐,推出那間只有一個洞孔的囚室時,就想到了生之即止。隨之又被反縛了胳膊,推上一掛馬車,由四個解放軍押著半夜裡上路。馬車駛上白鹿原時,天色微曙,憑感覺,他準確地判斷出回到原上了,忍不住說:“能讓我躺到我的原上算萬幸了!”他站在臺口,微微低垂著頭,胸脯裡憋悶難抑,轉地身急嘟嘟地對坐在主席臺正中的白孝文說:“我不能跟他倆一路挨槍,請你把我單獨執行,我只求你這一件事!”沒有人搭理他。他被押解的戰士使勁扭過來。黑娃就深深地低下頭去。
白孝文縣長髮表了講話。四各各界代表人物做了控訴發言。最後由軍事法庭宣佈了死刑判決和立即執行的命令。
白嘉軒一反常態地參加了這個聲勢浩大的集會。他對這類熱鬧從來缺乏熱情和好奇,寧可丟剝了衣服熱汗蒸騰地踩踏軋花機,也不想擠到人窩裡去看要猴的賣大力丸的表演,即使是幾十年不遇的殺人場合。鎮嵩軍槍殺縱火犯時,他沒有去;田福賢在小學校西圍牆外槍崩鹿兆鵬的那回,他也沒有去;這回鎮壓反革命嶽維山田福賢和鹿兆娃的集會他參加了。這個重大活動的地點選擇在白鹿原的用意十分明顯,被鎮壓的三個罪犯有兩個都是原上的人。只有嶽維山是個外鄉客;主持這場重大活動的白縣長也是原上人。白嘉軒尾隨在白鹿村佇列最後,因為腰背駝得太厲害,行動遲緩趕不上腳步。他背抄著雙手走進會場,依然站在隊伍後頭,遠遠瞅見高臺正中位置就坐的兒子孝文,忽然想起在那個大雪的早晨,發現慢坡地裡白鹿精靈的情景。在解放軍戰士押著死刑犯走向戲臺的混亂中,他渾身湧起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擠到臺前,頭一眼就瞅見黑娃焦燥乾裂的嘴唇和佈滿血絲的眼睛。黑娃瞅見他的一瞬,垂下頭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淚珠兒掉下來。白嘉軒沒有再看,轉身走掉了。他沒有瞧和黑娃站成一排的田福賢和嶽維山究竟是何種面目,他跟這倆人沒有關係。白嘉軒退出人窩,又聽到臺上傳呼起鹿子霖的聲音,白鹿原九個保長被傳來陪鬥接受教育。他背抄起雙手離開會場,走進關門閉店的白鹿鎮,似乎腳腕上拴著一根繩子,繩子那一頭不知是攥在黑娃手裡,還是在孝文手上?他搖搖擺擺,走走停停,磨蹭到冷先生的中醫堂門口,聽到了一串槍響,眼前一黑就栽倒在門坎上。
白嘉軒醒來時發覺躺在自家炕上,看見許多親人的面孔十分詫異,這麼多人圍在炕頭炕下的腳地幹什麼?他很快發覺這些人的臉色瞧起來很彆扭,便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臉,才發覺左眼被矇住了,彆扭的感覺是用一隻眼睛看人瞅物的結果。白孝文俯下身叫了一聲“爸”。白嘉軒睜著右眼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孝文只是安慰他靜心養息,先不要問。白嘉軒側過頭瞅見坐在椅子上的冷先生:“難道你也瞞哄兄弟?”冷先生說:“兄弟,你的病是‘氣血蒙目’,你甭怨我手狠。”白嘉軒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