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下鑽出來喪氣地說:“糟了糟了!軸顛斷了走不了了!”於是十隻捆紮嚴密的麻包從車上卸下來送進屋裡,田福賢爽氣地說:“明日讓車木匠換外軸就是了。倒好倒好!咱兄弟仨難得聚在一起喝一盅。”酒過三巡之後,冷先生解開了堆在臺階上的麻包,又擎著燈臺讓田福賢看他的“寶藥”。田福賢看了看麻包瞪起眼來,鹿子霖驚詫得差點叫出來,偽裝藥包的麻袋心裡包裹著一堆硬洋,十隻麻包一個不空。田福賢說:“先生你這算做啥?”轉過身厲聲斥責鹿子霖,“你這樣弄法兒,你得跟兆鵬同罪!”鹿子霖嚇得面如黃表:“田大哥我真的不曉得先生葫蘆裡裝啥藥……”冷先生說:“你想法子放人。我救兆鵬只認得他是我的女婿。我的女子從一而終這是門風。我再沒辦法就逼你想辦法。”田福賢急頭慌腦攤開雙手:“好我的先生哥哩!你這是逼著兄弟跳華山嘛!”冷先生說:“你想想辦法,你能想下辦法。我知道你有辦法可想。”田福賢苦笑:“我一個小小白鹿倉總鄉約,還不就是佔著一道縫的臭蝨!我能有個屁辦法!”冷先生說:“實在沒法子了也就算了嘛!這點子銀貨扔到你這兒,咱們得空兒來喝酒就是了。”田福賢堅持不允:“你把麻包封嚴裝到車上拉回去,我儘量想辦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冷先住說:“我一輩子還沒弄過二回頭的事。”
重新上路駛出村莊以後,鹿子霖大聲噓嘆起來:“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個冷先生!你事先也該給我亮個底兒嘛!嚇我一跳……先生哥,麻包裡裝了多少硬洋?”冷先生坐在車廂裡淡淡他說:“我沒點數兒。我向來不數錢。這幾年攢的貨全端出來了。讓田總鄉約慢慢兒點去。”鹿子霖嘆惋起來:“恐怕你這十麻包銀元撂不響!”冷先生說:“撂響也罷不響也罷,反正撂出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賢當夜把麻包裡裝的銀元騰出來,埋到院子西牆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樹底下。他也沒有數數兒,用竹條擔籠象攬拾石頭瓦碴一樣把銀元倒進香椿樹下的深坑裡,點數兒已經沒有多少意思了。他接著在西原故居的房屋裡住了三天,謝絕一切前來問安的巴結的新朋友。只說他在外頭幹公事累得受不了了,需要在家裡養息幾天。第四天早上他騎馬回到白鹿倉,後晌召集起九個保障所鄉約和一些大村有影響的頭面人物的聯席會議,提出一條建議:“要求省府將共匪鹿兆鵬押回白鹿原正法。”得到與會者一致響應。田福賢第二天騎馬進省城去,闖這個機關奔那個衙門牙硬辭堅,申述白鹿原幾萬鄉民正當而又強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鬧事作亂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後,以賀耀祖打頭的三十多人的鄉民請願團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門前,聲言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就永遠跪下去絕不起來;國民黨滋水縣黨部書記嶽維山被黨部召回城裡;他不僅不勸退鄉民而且說服省黨部鄭重考慮鄉民要求,如此一來不僅可以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讓社會各界看看共匪作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鵬被押回白鹿原來了。
殺人場地選擇在縣立白鹿鎮初級小學的土圍牆西邊,離上牆五尺挖著一排七個深坑,七個被捆綁著的人面對牆壁,穿著顯眼的是唯一身著褐色袍衫的鹿兆鵬,他跪伏在中間,其中六個被宣佈為殺人搶劫截路擋道的土匪和賊娃子。選擇這兒做刑場再明白不過,這所學校是鹿兆鵬在原上煽動共黨革命的老窩巢,以示震懾。執行刑法的是白鹿倉的團丁,他們自級建以來第一次得到出風頭的機會,格外威武地站成一徘。槍聲響過,牆頭上冒起一片藍煙,七個人不見誰哼一聲就斃命了,他們的上下嘴唇鐵絲串結在一起。儘管石印的殺人通先貼到每一個村莊的街巷裡,仍然激不起鄉民的熱情好奇,飢餓同樣以無與倫比的強大權威把本來驚心動魄的殺人場景淡化為冷漠。
鹿兆鵬已經被轉移到白鹿書院。田福賢玩了一個換人的把戲。在鹿兆鵬被押解回原之前,田福賢從縣監提回來六個死刑。說是以壯聲勢,其實是為了魚目混珠。鹿兆鵬被解回白鹿倉的當天晚上,只在那個臨時作為監房的小屋裡躺了不到一個小時,隨後就被悄悄抬上他父親親自趕來的騾馬大車,頂替他的替死鬼被強迫換上了他的長袍。“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車上又壘堆起十個藥材麻包,只不過沒有裝進銀元。而是掩蓋著一個死刑犯人。他們把車趕到原坡頭上,攙扶著兆鵬走進白鹿書院。朱先生接過人以後說:”你們走吧!再不要來了。“
鹿兆鵬躲在白鹿書院連睡三天,輪番審訊整得他精疲力竭,種種民國新刑法整得他體無完膚,睡過三夭三夜才緩過精神,飯量驟增。師母朱啟氏給他精心調養,早起一碗雞蛋羹,午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