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院裡的分貝一點也不低,“三個娘兒們一臺戲”,這裡演出好幾十臺戲。幾個壯健的女囚在小郎的監視下,用汽油桶改裝的水車拉來幾車涼水,所有的女囚一擁而上,吵吵嚷嚷分水洗涮。世界上一切糾紛的根源都是分配,人類、動物甚至昆蟲都不例外。只要“擺不平”便會起戰爭,大到世界大戰小到螞蟻大戰,連冠冕堂皇如文化大革命,全跳不出這個窠臼。勞教隊也一樣。五組裡腦袋瓜犯事的囚多半是打持久戰的“老勞教”,她們的“財產”破破爛爛,可是品種齊全實用價值高。個個擁有兩個盆,音樂學院的右派講師還有個洋鐵桶,僅僅這一組就包了一車水。別的組全急了:“我們呢?我們呢?”項四姐挽起袖子準備去搶,捱了小郎一頓呲兒:“幹嘛那麼急赤白臉?一個涼水,又不是金子,大渠裡有的是,為這拼命,值當嗎?還想蹲禁閉?再去拉一車,盡著你的肚子灌!”
拉一車水對身大力不虧的項四姐說來是“小菜”,誰拉的水誰分,又是這裡不成文的“法律”。項四姐美滋滋地拉著空車走到大門口,準備回來用水做點交易。但是方隊長出來把小郎叫走了,她只得等著。
幾個想洗被子床單的女囚過來跟項四姐套近乎,讓她分水時高高手。謝蘿只打了兩盆,不夠,也過來了,見到燒雞,兩個湊到一齊聊起白勒克。謝蘿是“無期勞教”,不知送走幾撥兒“同窗”了,也覺得白勒克不像保外就醫。
“那她怎麼還不回來呢?”燒雞怪想念白勒克的,好賴是個伴兒。謝蘿沒法回答,她也不知道,一眼看見隊部門開啟,小郎走了出來,她趕緊推項四姐:“來了!快去駕轅,我幫你推——”
“不用,不用,一個人足夠!”項四姐怕加一個人分享了她的權利。
但是小郎沒過來,她對身後的一個女人說:“墳地在葡萄園旁邊,長著紅蒿子,挺好找的!”
女人揹著個大包,哽咽著說:“葡萄園在哪兒?”
“往西就是——”
“怎麼走?”女人乾脆把包裹放在地下,掏了絹子擦淚。燒雞認出來了:白勒克的姐姐,忍不住一抖。
“你帶她走一趟,找新埋的墳!”方隊長趕出來叮囑。囚們的墳頭上雖插塊木牌,但從不寫名字,只標號碼,外人都弄不清,哭錯墳頭的事常發生。按說人死了什麼都不知道,誰哭都聽不見,可是活人受不了。前幾天,男隊死了個右派。白髮蒼蒼的老孃接到病危通知,借了盤纏從幾百裡地外趕來想見最後一面,可惜晚了一步。隊長告訴她:墳地左邊第三個就是你兒子。老孃心痛欲絕,顫顫悠悠摸到地頭,數了又數,坐下哭了半天“苦命的兒”。有個就業的小流氓多嘴,嬉皮笑臉地說道:“您數錯了,這個墳是我挖的,裡邊埋的是個六十多歲的大煙鬼。嘻,嘻,正好跟您般配。您別哭兒子了,哭老伴還差不多!”老人聽了當時就暈倒了,差點又出一條人命。三王隊長回來當笑話學舌,農村來的方隊長聽了卻笑不出來,她還有點老觀念,心想:這有什麼可笑?帶家屬走一趟,腳也走不大!
雞窩 十三(2)
聽話聽音,鐵絲網裡的女囚立刻猜出發生了什麼事。好幾個人認出白勒克的姐姐,這女人細眉小眼長得跟白勒克挺像,只是膚色蒼黃顯老,就沒了那一份水靈,穿得也樸素,看去像個工人。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姐妹,差別這麼大。白勒克的影子悄然在大夥兒面前升起,細眉彎彎,眼波流轉,白嫩的頰上微露笑靨,嫋嫋地消失在帶著一個個倒鉤刺的鐵絲網上空。她到底離開了勞教隊,離開得這樣徹底,索性告別了世界,只留下一具遺蛻埋在葡萄園旁。這也算一輩子,二十多年便走到盡頭。當初她作為一個大學生選擇這條路的時候,圖個什麼呢?也許只看到萬花筒七彩紛呈燈紅酒綠的一面,沒想到這麼快便被另一面的毒汁腐蝕成為白骨。在那青枝綠葉掛滿累累果串的葡萄園裡,她曾發表過“賣淫有理”的高論。謝蘿還記得她的警句:
“長得漂亮有性感的怎麼不能幹這一行?發揮特長嘛!”
“我們憑那個地方掙錢,不偷不搶,有什麼可恥?犯什麼罪?”
“我就是要錢,憑什麼限制我?”
字字句句擲地作“金石”聲,如今流出這些“金石”的紅唇化為黃土了。她沒想到這種行當的錢要用青春和生命去交換嗎?也許是知道的,娼妓這一行有上千年的歷史,應該聽說過性病。也許她有個僥倖心理:別人會傳染上,自己未必。她不是說過:做上等人的買賣不會傳上病!其實疾病面前人人平等,無論你等級如何高,貴為至尊染上梅毒的不是沒有。現在死神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