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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不由就想,若自己是個男人,都不必看到她的正臉,只從背後這麼撩一撩她的頭髮,怕都要心動了。她已為令狐韓氏梳了五六年妝。初次被引到令狐韓氏跟前時,令狐韓氏就已三十五六了,卻依舊是傳說中的美人。她心想在她們鄉下,這個年紀都快能當祖母了,又能美到哪裡去?莫非其人是個不老的妖精嗎?見了才知,美人確實比旁人老得慢些,卻也並非不老。只是她的美同年少年長並無太大幹系。年少時她綽約如仙子,待人到中年,她嫣然一笑,依舊惑陽城、迷下蔡。長安貴婦人們都緊盯著她的妝容。她因風寒而燒得雙頰赤紅的模樣,都被人當成胭脂妝來效仿。卻無人知道,縱然是春睡醒來時,她衣衫散亂,妝容暈開,可只消長睫一啟眸光流出,便照舊比旁人精心裝扮過還要動人得多——她容顏固然絕美,可美到人人都豔羨嫉恨的地步,卻決然不是因她的容顏,而是因她眼底不甘寂寞的光。可那光此刻卻熄滅了。她不施粉黛,面色蒼白。長長的睫毛下,目光倦怠黯淡,眼周微微帶些浮腫。好看依舊是好看的,卻素淡得不像是她了。外間許多人都將她比做虢國夫人。清心寡慾同她無緣。人人都覺得,她守寡時怕要比未寡前還要風韻動人。……大概誰都想象不到她會是這樣的吧。喪禮之後,她便搬到了東園。如今她已不再是鄭國公府的女主人了。可憑她的輩分,若想作威作福,新任鄭國公大約也奈何不得她。何況令狐晉去世前還曾特地交代過。幾個繼子若真有人敢對她不敬,孝道上先就過不去。至少眼下看來,還無人能威脅到她在府上的權威。只是想和令狐晉在世時一樣一呼百應、八面威風,大約也不能了吧。此刻丫鬟倒是有些明白,為何令狐韓氏非要十七郎尚主不可了——鄭國公府到底和他們鄉下不同。可惜令狐晉這一過世,娶十二公主一事大概是不必想了,待守完三年孝,公主早不知花落誰家了。可若娶旁的公主,沒了淑妃和太子的扶持,對十七郎又沒什麼裨益,反而還要受公主種種壓制,還不如娶個門當戶對的閨秀。然而十七郎嬌慣名聲在外,又無心仕途。父親去世,幾個哥哥又將他當外人,真正門當戶對的人家,誰願意把閨女嫁給他?這麼一想,丫鬟反而有些同情起令狐韓氏來。心想,無怪她憔悴至此,原來就算是她這樣的女人,也是需要丈夫來撐腰、庇護的啊……俄而又想,再怎麼落魄,她也還是鄭國夫人,豈輪得到自己一個任人買賣的丫鬟來同情?便也釋然了。這時令狐韓氏揮了揮手,道,“……都下去吧。”小丫鬟便起身,跟一眾伺候令狐韓氏起床梳洗的婆子丫鬟一道,默不作聲的退下去了。令狐韓氏看著鏡子裡那張蒼白、素淡的臉。和絕大多數女人不同,令狐韓氏從不豔羨旁人的青春年少,也從不因年華老去而焦慮消沉。她知道自己青春年少時是什麼模樣的。美貌,無畏,野心勃勃,覺著前途盡在掌握,並且一往無前的去掌握,為出人頭地而奔走在亂世中。看身居高位那些人,無不是庸碌無為鼠目寸光,丁點兒本事全用在結黨營私上了。看沉淪下僚的那些男人,一個個眼高手低怨天尤人,丁點兒功勳都沒建也不知憑什麼堅信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是時不我濟……若連這些人都做到、都信自己能做到,憑什麼她不能?可實際上呢?那時的她不過是個任人宰割的無名小卒罷了。連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能,連保住他的性命都不能。所以,年輕有什麼可豔羨的?年輕的女人就更沒什麼可豔羨的了。不過是豢養在籠中的金絲雀罷了,看上去再光鮮亮麗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被人隨意擺佈?連吃穿用度都得旁人做主。待到能和她平起平坐時,年輕美貌早就沒什麼用處了。她以為自己過得比年少時好得多。她以為眼下的日子便是她夢寐以求的日子。可是,彌留之際令狐晉卻說,“……真懷念你當初的模樣啊,眼睛裡閃著光,什麼都攔不住你似的。”她為此惱羞成怒——她愛自己養尊處優的模樣。她紙醉金迷肆意妄為,能左右許多人的命運,卻不再被人肆意擺弄。她嫁給令狐晉近二十年。可原來令狐晉喜愛的,竟是當年那個無知無能,如螻蟻般困頓掙扎的小姑娘嗎?是啊,他這種權勢滔天的男人當然會喜歡那種小姑娘,他能一言摧毀之一言庇護之,就像是洞開烏雲下凡佈教的天神般,令人仰望令人跪拜,令人費盡心思去依附他。可她丁點兒都不懷念——她厭惡那樣的自己。令狐晉撫摸著她的臉頰,問,“那少年叫什麼來著?……若我再大度些,若我能真心成全你們,若我……”她惱怒的回答,“若非要旁人成全才能得到,得不到也罷。”他便笑著,“嗯……”枯槁的手滑落下來,他在最後問,“很不甘心吧……”“很不甘心吧”。……她心中那些麻木已久,久到她都不記得它們曾存在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