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為他曾經那樣的厭惡這張臉。她的蘇家不僅權勢滔天、屢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蠍心腸。不僅容不下妾室,她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她除掉那個孩子的時候,恰是先帝駕崩、他準備登基的時候,他本就不想立她為後,但貶妻為妾不是件小事,朝臣決計容不得,那個孩子的死……成了堵朝臣嘴的重要一步。彼時他冷笑著,告訴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而她幾近輕蔑地告訴他,她不會死的,而且一定會活得比他長。兩個人從成婚起就粉飾著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那時她才嫁給他七個月。之後他就一直冷著她、不肯見她,甚至從心裡希望她早一天死。這個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邊的一顆棋子、一條眼線,他根本就不想容下她。所以他讓她受了很多罪,只想比她去死。她卻始終活著,後來……連他也驚訝於她的承受能力。直到他發現,自己錯得多麼離譜,自己一直在傷一個怎樣的人。照現在算來,那是好幾年後的事。他狩獵時受了傷,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覺得所有的痛苦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渾身發輕。他不知怎麼離開了成舒殿,然後他回頭看了一看,自己分明還躺在榻上。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死了。沒有痛苦,好像也沒有太多的恐懼,他自如地走在他無比熟悉的皇宮裡。他看到他的皇后和章悅夫人並沒有太多傷心,有條不紊地料理著後事……這好像沒什麼錯,卻讓他心裡有些涼。他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霽顏宮,抬頭看了看宮門才想起來,這裡還住著他曾經的髮妻呢。他對她那麼不好,她現在應該很開心吧。他這麼想著,提步走了進去。面前的景象卻讓他瞠目結舌。蘇妤在殿裡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壓抑了多年的眼淚全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似的,幾個宮人勸了許久也勸不住,直到她哭得昏過去。她靜靜地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目光好像無論如何都移不開了。這是自他繼位到死的幾年裡第一次好好看她。她的面容……看著比其他嬪妃要滄桑一些,也對,她過得比她們要苦多了。他心裡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壓住似的,一陣一陣地發著沉。他居然就這麼看她看到了半夜,看著她醒過來。她一步步地走到案邊,每一步都有些發木,眸中也毫無神采。他跟著她走過去,看到她拉開了抽屜,拿出很厚的一沓紙。她一張張仔仔細細地看著,他也站在她身後看著。那是些畫作,畫得簡單隨意卻很傳神。都是他和她。大部分話中場景他已不記得,但看著陳設,他知道,那是他們婚後不久,在潛邸的時候。是他和她僅有的和睦的過往。她的手在翻到其中一張時停住,他也看得神情一滯。那是一張畫得比前幾張精巧一些的畫,畫中的她微微笑著,一襲淺綠的交領襦裙。雙手環在他的腰上,輕仰著首看著他。他手中持著一根嫩綠的柳條,輕輕點上她的額頭。祓禊禮。他也還記得……這是她剛嫁給他那年的上巳節,他執著柳條行祓禊禮祝福她無病無災,恰到好處地掩下了心中的所有不快與厭惡。彼時他看著她的笑容,以為她也是這樣的心思。粉飾太平,世家間最常見的關係。他現在才知道……竟然不是,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僅這一件,之前的數張畫上記載了那麼多他們的曾經,原來那時……她的心都是真的。虛偽的一直是他,無情的也只有他。他的心驀地一陣劇痛,這種痛,在他活著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他木訥地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繼續翻看那些畫作,一張又一張從她的指尖拂過、也拂過他的心頭。每一張,都像是一柄利刃。一點點颳去多年來擠壓在他心上的對於她與她的家族的厭惡,刮乾淨了仍沒有停,直直刺出他的愧疚。他斷然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他什麼都沒有做錯,是她要了那個孩子的命。自己第一個孩子的命。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對他,還是她作孽在先。蘇妤將那一疊畫理齊了,放回抽屜裡,離座轉過身來。他屏了息,有些心驚地凝視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她看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