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人一人一句地開始對罵,罵得窮兇極惡熱火朝天,誰也不讓著誰,罵得你追我趕,幾乎有了一點喜氣洋洋的意思。一牆之隔的小武出了門,起初是想裝聾作啞,但是聽到後來,他發現茉喜的話越來越不成話,幾乎有了點詛咒的意思,便邁步出了院門,想要過來攔一攔她,免得陳文德一時翻了臉,再對她下狠手。然而拐到隔壁院外一推院門,他迎面望著茉喜,卻是愣了。凜冽寒風之中,茉喜穿著一身光華燦爛的玫紅襖褲,一張面孔紅紅白白,比襖褲更鮮豔。緊緊地抱著小賴子,她望著前方嘹亮地大罵,一雙眼睛卻是水光瀲灩,有成串的眼淚順著她的面頰往下淌。小武直勾勾地盯著她,忽然感覺她是借酒裝瘋,她聲聲淚字字血,可罵的人並不是陳文德。意識到了小武的注視,茉喜抬袖子胡亂一抹臉,然後對著小武呼喝道:&ldo;傻看什麼?你爹你娘鬧家務,你個龜兒子溜過來要看熱鬧呀?上廚房給你爹端他那碗月子飯去,姑奶奶這就要抱兒子走人了,往後不伺候他了!&rdo;小武沒接她的話頭,只輕描淡寫地告訴她:&ldo;風冷,小孩兒受不了。&rdo;此言一出,茉喜臉色一變,立刻抱著小賴子衝進了廂房。小武把酒釀圓子端進正房堂屋裡時,陳文德已經披一片掛一片地穿好了衣褲。蓬頭垢面地往堂屋裡一坐,他半閉著眼睛,不看人,也不言語。小武把大海碗輕輕地放到了桌上,然後低低地喚道:&ldo;乾爹。&rdo;陳文德向上翻了他一眼,隨即從鼻子裡笑出了低低的一聲。抬起一隻手用力地搓了搓臉,他含混地咕噥道:&ldo;今天外頭怎麼樣?&rdo;小武從手帕裡抽出湯匙,無聲地放到了大海碗裡,&ldo;能走。&rdo;陳文德一點頭,&ldo;好,那就送她走。&rdo;小武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聲開了口,&ldo;司‐‐乾爹,真讓她走?&rdo;陳文德苦笑了,一邊笑,一邊一點頭,&ldo;讓她走,你送她一趟,能送多遠送多遠,最好當面把她交給萬嘉桂。現在到處打仗,她一個婦道人家抱個孩子,危險。&rdo;小武捏著湯匙,緩緩攪動了滾燙的酒釀圓子,&ldo;乾爹不再和萬嘉桂講講條件了?&rdo;陳文德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ldo;講條件?那我不成賣老婆的了?&rdo;然後他抬手撓了撓自己的短頭髮,&ldo;我倒是想把我自己賣了,可他孃的又沒人要。&rdo;說到這裡,他將左腿架到右腿上,懶洋洋地歪著腦袋扯著嗓子喊道:&ldo;身大力不虧的好老爺們兒,進能打家劫舍,退能看家護院,一個人抵十條德國狼狗,給條活路就跟你走!有沒有人要我啊?!不要工錢,管飯就成!&rdo;顛著腿又笑了,他扶著椅子扶手向前欠身,對著窗外廂房繼續高喊:&ldo;茉喜!走的時候把我帶上行不行?你跟萬嘉桂說說,就說我白天負責幹他家的雜活,夜裡負責幹他家的小老婆!說到做到,絕不偷懶!&rdo;這話茉喜聽見了,但是茉喜沒出聲。奶媽子方才告假,回家瞧親生兒子去了。她獨自坐在炕邊,將小賴子的尿布翻了出來。尿布都是乾淨棉布洗軟了裁剪成的,她挑新的好的疊成一疊捆成一捆,再把尿布捆子用包袱皮包起來,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打出了三個抱都抱不住的大包袱。尿布包好了,她再收拾小賴子的小衣裳小褲子。小賴子躺在熱炕上,身上的襁褓散開了,他自己抓了小腳丫往嘴裡塞。一邊塞,他一邊轉動了黑眼珠子去看茉喜,等著茉喜來逗自己。然而茉喜忙忙碌碌地收拾出了無數個大包袱,就是不看他。等到將包袱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終於低低地開了口,&ldo;別總是哭,一個小子,哪能總是賴唧唧?多不招人愛?叫你是小賴子,你就真賴個沒完啦?不知羞的東西,還吃腳丫子,不嫌臭啊?&rdo;然後她又說:&ldo;你到底是比我命強,我就說嘛,難道這事還能傳代?我沒爹,你也沒爹?這回好了,往後你就能堂堂正正地姓萬了。你叫個萬什麼呢?我想不出來,讓你爹想去,他留過洋,有學問‐‐還吃你那臭腳丫子?再吃揍你啦!笑?你還笑?你個臭小賴子,當我誇你哪?&rdo;這個時候,隔著一層窗戶,陳文德的聲音響了起來,&ldo;寶貝兒,別躲了!下午給你弄輛馬車,讓小武帶幾個人,護送你出發!&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