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廂房裡,蘇秉君用門板和凳子組成了一張靈床,又把雷一鳴請了過來。雷一鳴把葉春好放到了靈床上,門板闊大,放了葉春好之後,四周也還有餘地,所以他一歪身,竟在旁邊也坐下了。光著的兩條腿垂下去,他手扶著膝蓋,很鎮定的眨了眨眼睛,然後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ldo;水和衣服呢?&rdo;蘇秉君陪著小心,向他一彎腰:&ldo;馬上就有,您稍等等。&rdo;雷一鳴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向蘇秉君解釋一下:&ldo;太太沒了,得給太太預備一身裝裹,我倆全是一身的土,都得洗一洗。&rdo;蘇秉君聽他越說越不對勁,沒敢搭茬,想要把他從靈床上扶下來,可是想了想,也沒敢出手。這個時候,水來了。蘇秉君找了兩個老婆子來,給葉春好擦身。自己則是把雷一鳴強行攙了出去。雷一鳴迷迷糊糊的由著蘇秉君擺弄,蘇秉君無論說了什麼,他聽著都很對,所以始終是沒有意見,只是耳朵大約是被爆炸聲震著了,蘇秉君的聲音遙遠模糊,和他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誰都和他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他自己獨佔了一個世界。春好死了,他想,死就死了,人誰不死?遲早都是要死的。然後,他又想:春好死了。他想來想去,翻來覆去就只是這四個字,然而魔怔了似的,不能停息。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他進了那停靈的廂房。老婆子已經為葉春好換上了一身新衣,新衣是一身藍布旗袍,鞋襪也俱全,只是縫得粗枝大葉。見他進來了,老婆子們貼著牆邊溜了出去,這倒是正合了他的意。轉身關閉了房門,他走到靈床前,彎下腰去看葉春好。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瑣碎舊事,在他腦中一點一點的清晰起來。太近了,至多隻隔了半個時辰,這哪裡是舊事?這根本就是新事。雙手撐在靈床上,他深深的俯下身去,把面頰貼上了她的嘴唇:&ldo;春好,你今天一定要親我一下。&rdo;面頰和嘴唇相碰觸了,她先前曾說&ldo;就不親&rdo;,可終究還是拗不過他,還是他贏。然後他抬了頭,輕聲說道:&ldo;我也親你一下。&rdo;他吻了她的額頭,吻亂了她溼漉漉的額髮。他抬手為她整理,髮絲撩起來,他看見了她右眉上的疤痕。他盯著那道疤痕,盯了良久,一眼不眨。房門開了,他都沒察覺。原來蘇秉君見他這樣關門閉戶的守著一具屍首,有些不放心,便要進來看一看。如今見他果然又坐到了靈床上,蘇秉君便上前攙扶了他:&ldo;大爺,人死不能復生,您一味的傷心,也沒有用。好些軍務都在等著您處理,您還是出去站站,振作振作精神吧。&rdo;雷一鳴這一回沒有回答,也沒有對著他點頭。怔怔的跟著他走出門去,外頭已經是正午時分,他在大太陽下走了幾步,忽然停住了。蘇秉君扭頭看他,只見他直著眼睛望著地面,面孔脹成紫紅,一隻手緊緊抓了軍裝前襟。蘇秉君有點慌了:&ldo;大爺,您‐‐&rdo;話未說完,雷一鳴要咳嗽似的一彎腰,噴出了一口血。噴出了第一口,他急促的咳嗽了幾聲,隨即又噴出了第二口第三口。紫紅的面孔迅速轉為慘白,他站立不住,要往下癱。蘇秉君慌忙蹲下來抱了他,就見他直勾勾的看著前方,兩顆極大的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淌了下去。雷一鳴想自己的人生,真成了一場悲劇和一個笑話了。葉春好那踩著窗臺作勢欲出的動作,成了他對她最後的記憶。死和生之間,只差了一步的距離。她原來是這樣的愛他,她竟然會這樣的愛他。於是他想大哭,也想冷笑。甚至有那麼一剎那,他想死,不是他不怕了死,是他不知道明天如何繼續的活。一切的往事都是不堪回首,又全都是他自作自受。熱淚和熱血在他胸中壅塞著,烈火要從肺腑之中燃燒出來,呼吸著的每一秒鐘,於他來講,都是煎熬。他還沒死,就已經提前落進這地獄裡了。雷一鳴為葉春好守靈,守了一夜。這一夜他是怎麼過來的,沒有人知道。一夜過後,他出了廂房見了人,讓蘇秉君去操辦一番,儘早讓太太入殮。他說這話時,態度和眼神都是很鎮定的,不鎮定的是蘇秉君。他說了幾句話,見蘇秉君答得有口無心,兩隻眼睛不住的往自己頭上瞟,便問道:&ldo;你在看什麼?&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