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如冰猛然站起來,躊躇一下卻又坐了回去:&ldo;陳年舊事就不要再提了!我那次也不是有意為之,不過是‐‐&rdo;桂如雪把話接過去:&ldo;不過是酒後亂性罷了。&rdo;&ldo;你‐‐&rdo;&ldo;我是庶出的兒子,可以不必當人來看待的。是不是?&rdo;桂如冰顯然是真坐不住了,一張臉,本來是偏於黝黑的,此刻也是黑中透紅:&ldo;我已經向你賠過罪了,你還要怎麼樣?況且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rdo;桂如雪哼了一聲,忽然轉移了話題:&ldo;金三跑不遠,大概還在南京,就算跑了,也頂多跑去北平。我會一直找下去,非找到他個小兔崽子不可!&rdo;說到這裡他一瞪眼睛:&ldo;你最近是不是來的太勤了點?我們有那麼多話要說麼?&rdo;桂如冰知道自己現在是落了下風了,有必要調整身心,積極迎戰。不過他現在鬥志不高,所以猶豫了片刻,便灰頭土臉的告辭了。金世陵獨自坐在房中,望著爐火發呆。這是傍晚七點鐘,金世流已經趕去報館工作了,留下他一個人看家。這家裡其實沒有什麼可看著的,貴重的器物一件也沒有,幾個錢,就在他貼身的襯衫口袋裡。金世陵從小住的老宅,是王府似的大院落;後來搬去南京了,金公館的豪奢寬敞,更是城內出名的。好日子過了二十年,他覺著自己現在是落進狗窩裡了。房內有一張做工粗糙的桌子,樣式好像學堂裡用的課桌。他就坐在桌前,一隻手託著腮,怔怔的想起自己上次來北平避難時的情景‐‐那時就以為自己是受了大苦了,可是現在想來,那算什麼呢?而且那時還有盼頭,這回卻是沒有翻身的日子了。想到這裡,他把頭埋進臂彎裡,心想這一切真像一場夢‐‐要真是夢就好了,夢醒了,還有文仲提著皮箱過來,箱子裡放著現鈔,用來供他吃喝玩樂;北平呆膩了,那就回南京,在南京,他是金家三公子,處處受著最高的恭維,在哪裡都大出風頭,出風頭是需要資本的‐‐他什麼資本都有,並且全是最雄厚的。良久,他抬起頭,一雙淚眼望著爐中火焰,終於承認了新生活的到來。他並未因此忘記了舊生活‐‐不但不忘,甚至還要銘記於心!他不是天生就住在這間狗窩裡的,這個事實讓他心裡生出一股子勁頭,這勁頭說不清道不明,可足以讓他增加了勇氣,增厚了臉皮。凌晨四點鐘,金世流回來了。他的頭髮眉毛全上了霜。夾帶著一身寒氣,他哆哆嗦嗦的進了房。房裡沒有燈火,幸而今夜月亮大,屋內不至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他輕手輕腳的脫了外面的大衣,抖了抖雪花掛到牆上的衣帽鉤上,這時床上響起了含含混混的一聲&ldo;二哥&rdo;,接著金世陵半睜著眼睛坐了起來,迷迷糊糊的爬到靠床的方桌旁,要去點蠟燭。金世流雖然被凍了個半死,精神卻很不錯,搓著手走過來,在金世陵赤裸的肩膀上握了一下,聽三弟被冰的驚叫了,他才微笑道:&ldo;不用點蠟燭,我看得見。&rdo;金世陵早已經躲回被窩裡:&ldo;你今天回來晚了。&rdo;&ldo;你怎麼知道?&rdo;&ldo;我能覺出來。&rdo;金世流坐在床邊,窸窸窣窣的脫衣服,然後也不洗漱,直接就擠進被窩裡:&ldo;今天回來的晚,是因為‐‐我身上涼的很,你等一會兒再來抱我‐‐和幾個同事在一起聊天聊的久了,順便就又去吃了點夜宵。我發現這份工作雖然所入無多,可也正因如此,同事們沒有什麼可爭可奪的,反倒很好相處。同時我又發現,我們自覺著是窮了,其實比我們窮的人,還大有人在呢!譬如一位同事,一個月也是掙這一百多塊,要養活家中老小七口人,真是不曉得他這收入該如何分配了。&rdo;金世陵聽他侃侃而談,並無睏意,就暗暗的想:&ldo;看來他在這種生活裡,竟然還過出樂趣來了!&rdo;他對金世流的樂觀顯得不以為然,殊不知金世流這人的快樂,倒是發自內心的。他這人對於物質生活的要求素來不是很高,能活就行;他注重的是精神生活。在南京做闊少爺,發文學家大夢時,他並沒覺著多麼開心;如今窮了,自掙自花兼養活一個弟弟,他反而感到很坦然自在。至於父親哥哥的慘死‐‐他其實沒怎麼放在心上,人誰不死,死就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