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媽結婚的時候肯定不知道,只知道川舅因為一個女人被我姥爺趕出家門。我媽以前出去見我爸怕有人跟我姥爺打報告處處小心,再說那年代談戀愛也不像現在這麼張揚。倒是我爸返回北京那年,我媽見了他之後就跟沈叔叔攤牌了,這其間又出了很多事,我媽和我爸只知道自己快活,沈叔叔為了成全他們偷著去辦離婚,區政府有我姥爺熟人,轉身電話就過來了。然後我姥爺就罵他……什麼難聽罵什麼,沈叔叔也很少說話,頂撞我姥爺更是從來沒有。在家裡就一個人待在書房,他後來肺癌去世的時候我也剛記事兒,對他的所有印象就是靠在書架前面看著窗外一直抽菸一直抽菸。我們家這些事亂得找不著頭,不是我不願意跟你講,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爸我媽從來不說,我基本上都是大姑在世的時候聽她說的,她說一說就掉眼淚兒,我也不願意看她難受就不再多問了。”
“沈叔叔對你好嗎橙子?”
“嗯。他人特好,就是沒遇著好人。”
“你因為他記恨你姥爺?”或者記恨自己父母?
他在蒸汽帽下扯開嘴角一笑:“我幹嘛恨他?我誰也不恨。”
橙子說我誰也不恨,聽著像是負氣的話,可他的表情愣是比雨後空氣更純淨,就像在告訴別人我29歲。
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恨,他和老爺子那種相處方式怎麼能叫恨?只能叫性格衝突八字不合,像季風和楊毅一樣,胎帶的仇,生下來就是與對方戰鬥的,沒有理由。
他們倆倆相碰,總讓我想起百科書上看到的一種動物:蟋蟀——喜鳴好鬥,有互相殘殺現象。
腳踏車道上蓄滿了水,有小孩兒光腳在水窪裡跑。季風小時候就喜歡在水泡裡趟著走,越有人在旁邊越能啪嘰,終於有一次啪嘰出來了個破酒瓶子,扎得他半個月道兒都走不利索,賤毛病好算是改了,還連帶地對身邊小朋友起了勸阻作用。
很壞心眼兒地希望這群小孩裡也有踢受了傷的,踢出什麼碎玻璃啊,改錐兒啊,菜刀啊……用自己的鮮血感化他人嘛,這地府判官都會拿筆記上的。
“哎呀!”有驚叫,不是我咒的,迅速走開,不想再看十幾年前的一幕重演,卻聽得身後爆起歡呼。人有人命,鬼有鬼運,一群小鬼竟然從水裡飛腳踹出一枚五毛硬幣。
秋高氣爽心事散得差不多,我轉進路邊點心鋪子挑了四塊小月餅。
秦家大宅門的門房後邊有棵海棠樹,據說這種果子如果沒人摘可以一冬不掉,紅豔豔壓彎了枝,煞是好看。老爺子正站在石子路盡頭的青石臺階上欣賞總體效果,看了我挺意外:“你還是頭一回自己想著來看我。”
原本我是想去看別人的,到人家樓下才記起那人去練車了,這才沒有目的地轉到了貴府上——這實話可不敢亂說,手裡月餅遞上去:“看他們剛烤出來的,可能還熱著,嚐嚐看。”
“這是什麼說道?”老爺子拿出來一塊端詳,“十五的月餅十六吃。”
“昨兒您說沒有配酒的點心,這桂花餡兒的正好喝桂花釀,反正存得住,留著哪天沒味口了下酒吃。”
他聞言連連撇嘴:“你還提那酒~”一字鬍鬚跟著動了動,“叫它哄得不該說的也說了。”
我順他柺棍的指向扶他轉下石路進木亭子裡坐下,保姆端來熱茶,倒進杯子,燻騰熱氣襯得小亭四周起了薄薄寒意,我用雙掌貼著白瓷的翻口小杯,湊近鼻子吸茶霧。
“你冷不冷?冷就進屋裡。”
我搖搖頭,笑著看杯中淡綠的茶色說:“您可別怨那口不能言的,昨兒那酒要是能張嘴說話還不得跟您抗議,明明是自個兒想說什麼卻給她扣上一禍首的名。”
“重孫女兒都上大學了,再過幾年出五福,正兒八經成了歷史,我老頭子不提年輕人也就忘了。”
“那您是想讓他們忘還是記得啊?”
“程程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沈叔叔是個好人。”
老爺子頜首:“繼徵是好人。”靠進藤椅裡微微眯了眼,左手旋搓著那兩粒和田玉珠子,良久方說,“當了壞人的是我。”
想不到這寒鐵脊樑的人會有一天自己說出來這種話,我一時接不下去。他伸手去取茶杯,茶已半涼,餘香略澀,我把自己手裡那半杯倒掉,專心地注入壺裡的新茶。
他對我往亭子裡潑茶的舉動有異議:“那壺裡的杯裡的還不一樣?”
“茶還是要喝熱的,晾久了沒香味兒。”我吹著自己的熱茶建議,“您那杯涼的也倒了吧,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