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餘光驀然瞥到,恆商正在近處一根廊柱前一動不動地站著。顧況和程適過年,總歸只有幾個字:新衣裳、壓歲錢、放爆竹、吃肉。小縣衙裡被幾個紅燈籠一點綴,喜氣洋洋。顧知縣在院子裡逛了一圈,袖子裡揣著昨天晚上封好的紅包,給內衙裡的下人們每人一個。顧況謹遵著劉鐵嘴當年的教誨,待人無上下貴賤,皆當禮之。遞紅包時都雙手送過,廚子門房丫鬟皆甚感動,覺得新知縣大人雖然寒酸些,但當真是好人。程適討顧況便宜時被恆商看見,恆商百年難得的小白臉繃成千年凍就的冰雕,拂袖向飯廳去,程適料定他心中醋海翻濤浪高千丈,覺得十分得意。顧況在院子裡發紅包尚不知情,程適晃晃悠悠跟在恆商後面,也進飯廳去和恆商搭個訕。那位司徒大人也在飯廳裡坐著,正在恆商身側。程適晃進門,先向恆商道:「哈哈,今天節下,千歲起得甚早。」抱拳一揖,再向司徒大人問個安。恆商勉強點了個頭,「程掌書也甚早。」程適拉張椅子坐下,露著牙道:「方才在迴廊下看見千歲,只是千歲走得甚快,沒來得及請安,千歲莫怪罪。」誠心讓恆商添堵。恆商哦了一聲,眼卻不看程適。程適又道:「顧賢弟他方才只顧著和小的說話,沒看見千歲,不曾請安,千歲別怪他。」恆商在衙門裡住著,不能暴露身分,程適一向尊稱一聲竇公子,今天仗著沒下人在,故意一口一個千歲,恆商兩道墨眉鎖著,更不看程適,倒是那位司徒大人笑了笑。程適接著道:「我見顧賢弟去發紅包,想來等下就過來了。」恆商淡淡道:「我曉得。」司徒暮歸望著門外笑道:「外面應該是顧知縣過來。」恆商側頭望,程適靠在椅子上晃一晃腿。顧況發完一圈紅包,恍然記起忘了一件事情,先趕到飯廳來向恆商和司徒大人問安。進門還沒開口,恆商先溫言道:「景言,衙門裡沒什麼要忙的了吧?」顧況向司徒大人躬身一揖,忙回恆商的話:「沒什麼,人也不多。只是寒酸了些。方才記起來有件事情未辦,我吩咐人上飯,你--您和司徒大人先用著。」恆商心中被這個「您」字一刺,道:「今天雖是三十,莫再勞神鋪張,交給下人就好。先吃飯吧。」程適就接話:「開門炮還沒放呢,先吃飯。什麼事情?吃完了我幫你對付。」顧況道:「忘了寫新門聯。」程適立刻道:「吃了飯包在愚兄身上。」顧況抽了抽嘴角:「程賢弟那幾筆字咳,好意愚兄心領了。」司徒暮歸揚起了眉梢,又笑了笑。恆商望著顧況的雙眼,輕聲道:「我幫你寫。」顧況臉上沒來由有些燥熱,頗不自然地笑了笑,「好。」想想這個字有些不恭敬,還有司徒大人在眼前,又添上兩個字:「多謝。」還是覺得甚生硬,一時卻想不出如何應付。恆商只一直看他,顧況的心中又像被什麼揪住了,鈍鈍的難受。但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顧況又弄不明白。他自從聽了程適的話後,見到恆商,總不由自主想起程適講過的話,若那些話當真顧況又開始覺得站也不自在,坐也不自在,胡亂應付了幾句話,出去點開門炮。程適抱著膀子看戲,顧況親手點上開門炮,放罷,丫鬟端了早飯上來,程適毫不客氣抓起一個點紅花的大饅頭大口咬下,司徒大人斯斯文文的吃,恆商稍許沾了沾唇,顧況胡亂對付著吃了些。早飯完結,小廝抬了兩張大桌子並在飯廳中央,擺上文房四寶和裁好的紅紙,開寫春聯。陣勢很像個模樣。恆商提筆,程適盯著他著墨:「歲雪乍溶梨花早,曉堂初看柳色新」,橫批:「鴻雁已歸」,字跡清峻。程適心道酸哪,過年春聯對兒又不是作詩,意境個什麼勁。恆商抬頭向顧況道:「景言,你若不嫌棄,此聯貼書房可好?」顧況欣喜道:「好。」恆商笑道:「我的字不如慕遠,讓他多寫。」司徒暮歸道:「這句話當不起,惶恐惶恐。十五殿下有心讓臣出醜。」於是提筆也寫了一聯,「暖日著南意,遙風度東華」。題了一批:「小杏才開」,墨跡如流雲逸然,程適在心裡感嘆,不愧是替皇上寫摺子出身。恆商向顧況道:「景言也題一聯。」顧況不喜歡陣前婆婆媽媽,知道寫了必定出醜,索性乾脆一寫。拿起筆又尋思尋思才寫了:「春染桃花桃花紅,雨潤楊柳楊柳青」。橫批「辭舊迎新」。真心實意道:「我不擅長寫對子,只會拿老詞出來見醜。」恆商道:「老詞意境卻濃,正合春聯的意思。我與慕遠的卻不夠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