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說:「辣是辣,不過味道卻是一絕。我一向不怎麼吃辣菜的,偏這個對我胃口。」一口氣把杯裡的涼茶喝了大半,又挑了一隻被紅油浸得香熱的蝦。白雪嵐提醒說:「剝了殼再吃,就沒有那麼辣。」「何必那麼麻煩。」宣懷風用筷子夾著那蝦,「這蝦已經過了油,殼是脆的,很好吃。正是它的特色呢。」徑直放進嘴裡,很享受地嚼著,只兩口,又臉色一變,匆匆把剩下的涼茶一口氣往喉嚨裡灌。白雪嵐怕他真嗆到,伸過手來幫他撫著背,一邊說:「下次叫廚子手輕點,少擱辣椒。我一時疏忽,忘記叮囑他了,偏偏他又是個新來的,不知道你的脾胃。」宣懷風忙道:「不不,就要這樣的才好,少了反而不地道了。辣椒本來就是一種叫人又愛又恨的東西,這樣的既痛苦,又不捨,才是得了精髓,你不懂嗎?」白雪嵐便不說話了,用漆黑的深邃的眸子凝視著他,嘴角又泛起他特有的意味深長的微笑。宣懷風察覺到了,便把嘗試著再次伸向砂鍋裡的筷子收回來,抬起頭問:「你這一臉笑容,古古怪怪的,又想到什麼說不得的東西了?」白雪嵐道:「哪裡,我是聽你說又愛又恨這四個字,很是貼合我自己的心情。後面接著既痛苦,又不捨,更說盡其中滋味,細想起來,真算得上一篇通透世情的人生大作了。」「什麼人生大作?」宣懷風大不以為然,說:「你這話在屋裡無人時胡謅一句就罷了,要讓外人聽見了,還以為我是那種失心瘋自負自大的狂徒呢,吃一盤菜,發表幾句議論,竟也敢和人生扯起關係來。現在到處都是這樣沽名釣譽的人,不懂人生道理,偏又愛用人生的大帽子,或者吃一頓飯,或者在湖邊遇到一個女人,就一股勁寫出些可笑的文字來,動輒就人生的道理,人生的領悟,似乎人生除了風花雪月,羅曼蒂克,再無一絲可留戀之處了,真真誤人子弟。你別把我和他們牽扯到一塊去了。」白雪嵐沒想到話題扯到這上面去了,讚道:「好!這一番話,真露了你的風骨。為此,少不得要喝上一杯。」吩咐聽差過來,說:「去,拿一瓶好白酒來。」宣懷風舉手攔道:「別白跑一趟,拿了來我也不喝的,這樣辣的菜,再加酒,胃也受不了。」白雪嵐一聽,也對,就叫聽差不要去了。他自己幫宣懷風夾了一尾大蝦,放到碗裡,也不知為何,忽然嘆了一口氣,緩緩說:「我剛才說你的話是人生至言,也不是吹捧,實在是有感而發。你說風花雪月、羅曼蒂克,不是人生的全部,那當然沒錯。只是人生若少了這些,又有什麼癮頭呢?用外國人的話來說,其實愛情和事業都是要的。這兩樣,還都和香辣蝦蟹差不多。」宣懷風開始還認真聽著,聽到最後一句,一時失笑,「這前言不搭後語,怎麼和香辣蝦蟹對比上了?」白雪嵐說:「難道不是嗎?譬如我,就是這道香辣蝦蟹,缺點是辣,優點也是辣。如果保持原味,唯恐你這個愛溫和清淡的人嫌棄。可如果少一點辣味,那就不夠香,不夠地道了,失了精髓,還成個什麼玩意?所以你有勇氣吃這道菜,又能說出前面一番道理,我這心裡,實在是說不出的欣慰。」他提三帶五,扯出這麼一番話,雖然匪夷所思,卻不能說完全沒一點可聽可感之處。宣懷風怔了一會,臉上漸浮出一絲赧色,把頭略略低了,不自然地說:「我已經澄清了,剛才那些話,僅僅對這道菜而言,並沒有別的意思。你硬要扯上別的,我也沒法子。不過,要這樣,我以後也不敢再在你面前亂髮議論了。」白雪嵐說:「我自說自的真心話,如果說了,反惹得你以後在我面前說話拘束,那算了。大不了以後我心裡想什麼,一宇也不在你面前提就好。若你覺得我露出那種高興的笑容,也是一種陷阱,大不了我以後連笑也不笑了。」 兩人對了這兩句,一時俱沉默下來。目光也不相觸,垂著頭,對著滿桌菜,似乎都心事重重,又都若有所思。心裡五味雜陳,那種有許多話,卻一字也不出口的滋味,並非總是冷漠嫉恨,而是帶著點酸酸漲漲的暖意的。半日,宣懷風才提了筷子,在砂鍋裡輕輕一攪,見蝦子只剩十來只,想著白雪嵐沒吃幾個,不能自己獨食了,便不撿蝦,夾了一隻蟹鉗到碗裡,低頭默默地剝。但大螃蟹殼硬,雖然廚子下鍋前已在殼上敲開一條裂縫,他用力掰了幾次都扳不開,反而險些被殼邊划著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