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韓儼,裴如凇在庭院裡站了一會兒,仰頭看著明淨星河,獨自收拾情緒,消化這一晚聽到的訊息。
暮春時節,芍藥花期將盡,空氣裡暗香浮動,春夜暖風徐徐搖動花枝,滿地芍藥無聲凋零,階下堆滿了碎玉飛瓊一樣的花瓣。
很多事情塵埃落定的那個瞬間,往往並非驚雷炸響,而是像花落般無聲無息。裴如凇一直很佩服聞禪的一點,就是她能精準地捕捉到“花落”的時刻,別人還在等待雷鳴的時候,她已經在思考如何進行下一步了。
一直以來,她就是以這樣的敏銳與洞察默默籌謀,等待時機,最終挾風雷之烈一擊得手。前世那些折在她手中的那些權臣驕將,大概直到死前最後一刻,都在拼命思索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公主盯上的。
可是現在,曾經茫然無知的獵物已經有了防備,甚至先一步亮出了爪牙。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放著那樣一隻猛獸徘徊在側,以後還會有安生的日子嗎?
聞禪坐在窗前的長榻上,望著薄絹燈罩上的花鳥圖案默默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背後忽然送來一陣清淡的香氣,她驀地轉頭一看,發現是裴如凇送客回來,遞給她一支盛放的芍藥。
聞禪莫名其妙地接過:“什麼意思?你該不會是要問‘吾與芍藥孰美’這種話吧?”
“……並沒有。”裴如凇磨了磨牙,實在沒忍住,“我在殿下心中到底是什麼人啊?”
聞禪答得非常痛快:“是美人。”
裴如凇:“……”
聞禪拈著花枝,笑得像只不懷好意的狐狸:“啊,駙馬耳朵紅了……”
“哎幹什麼……等一下,花!壓扁了!唔……”
重瓣透粉的芍藥從懷中滾落到榻上,清香盈滿交疊的衣袖,微涼的唇瓣壓了上來,聞禪被裴如凇擁在懷中,手掌剛好按在他後心的位置,隔著輕薄的春衣,能摸到緊緻柔韌的脊背,甚至能感覺到胸腔中不停搏動的心跳。
手指漸漸收緊,抓皺了光滑熨帖的綢緞,彷彿也將那心跳一併緊握在掌中。
裴如凇其實能夠察覺到聞禪笑意之下掩飾得很好的焦躁——她是那種絕不會在人前流露出脆弱一面的性情,平靜既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鎧甲。所以裴如凇沒法用對待一般人的做法去安慰她,只能深深地將她環抱住,企圖以雙臂代替遮天的羽翼,把她完全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
聞禪在他的懷抱和親吻中慢慢安定下來,唇分後她以額頭抵著裴如凇的肩,兩人相互依偎著,平復急促的呼吸。
就在這個柔情似水的間隙裡,她冷不丁忽然開口:“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這下難辦了,相歸海死得又不冤,那老匹夫憑什麼也是重生的。”
裴如凇垂下眼簾看她:“殿下很怕相歸海嗎?是因為前世他敗給了殿下,擔心他會變本加厲的報復?”
“因為……”聞禪罕見地猶疑了片刻,凝重地道,“可能因為直覺告訴我,這個
人如果不盡早剷除,日後必會帶來難以估量的災禍。”
陸朔的親爹、義州大都督陸仲輝遇刺逝世後,義州被分為武原、湯山、保寧三郡,大部分義州軍轉為湯山郡駐軍,由陸仲輝麾下大將、湯山都督白施羅統率。
白施羅本是啜罕人,隨母改嫁到義州,投軍後因驍勇善戰被陸仲輝賞識,提拔為副將。他本人是外族出身,性情灑脫,喜歡結交英豪,用人時不怎麼看重門第與夷狄之別,且善於勸撫拉攏其他部族,在他的經營下,湯山守軍從原來的以齊人為主力,逐漸變為了一支各族雜糅的軍隊。
而相歸海則出身於呼克延族,據說早年間被略賣至中原為奴,失手殺人後逃亡邊境,在華溫縣以牧羊為生。當時的華溫縣縣令趙天鋮倒行逆施,橫徵暴斂,百姓們窮苦潦倒,相歸海見縣令不得人心,便率領當地數千農民發動叛亂,佔領了華溫縣衙。
湯山守軍接到傳信後趕來平叛,相歸海卻自縛於陣前,主動向援軍投誠。白施羅命人將其收押之後,在城中走訪查問了一圈,發現他只是率眾攻破了縣衙,將縣令聚斂的錢財分發給百姓,既沒有縱容搶掠,也沒有胡亂殺人,於是認為他是個忠義之士,便上奏朝廷替他求情,將相歸海收入麾下。
相歸海遇見白施羅便如周公遇見文王,很快便一展拳腳,立下赫赫戰功。他尤其擅長鑽營投機,善於偽裝大公無私,湯山郡的官員、巡察御史、治下各族首領無不與其交好,更以重金打點朝中官員,令他們在皇帝面前替自己美言。延壽十三年白施羅轉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