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方的玻璃夠不著,羅媽努力踮起腳尖,不留神碰掉了桌邊一本冊子。冊子跌落地板,一幀照片跌出來。羅媽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撿。
“別碰照片!”夫人的聲音驟然在門外響起。
裹在黑色旗袍裡的清瘦身影快步搶進來,不顧一切奪下羅媽手中那幀照片,一時立足不穩,竟跌跪在地板上。羅媽嚇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將那照片捧在手裡,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漬。羅媽一疊聲地賠罪,從她肩頭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見照片上是夫人與一名戎裝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還抱著個小娃娃。
幸好照片只有邊沿沾了丁點兒水漬,夫人如釋重負。
羅媽忙攙扶她起來,滿手粗繭的手扶了她胳膊,全不敢用勁——她委實太瘦了,穿了夾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園子裡的梅枝,纖瘦得連風也能吹折。照片上應是她,年輕時的模樣,如今看來竟沒太多改變,哪裡像是有了十七歲女兒的婦人。
下人們都喜歡這位溫柔沉靜的女主人,雖說如平素鮮少有笑容,話也很少,待人卻很是和善。羅媽在這裡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來歷,只知她是孀居的一個人,帶著女兒和親眷從遠處來重慶避戰亂。
底下人也不是沒有暗自猜過,看如母女舉止言談,與往來親戚的氣派,不是尋常富貴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飾簡素,從不交際應酬,除了親眷之間,幾乎不與任何人往來。
羅媽見那本封皮精美,壓滿花紋的冊子還在地上,忙撿起來拿袖子抹了又抹,雙手遞給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賠罪。夫人對那冊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過放在一旁,只將照片仔細收在床頭檀衣小匣子裡。
樓下傳來汽車駛入的聲音。
夫人側耳聽那剎車聲,“今天不是沒派車去接小姐麼?”
羅媽一怔,“是啊,車子在後頭停著呢,小姐一早說要與同學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視窗,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後停在門口的黑色車子,是再熟悉不過的。
霖霖從前面車裡跳下來,急不可待地揮手朝樓上大喊,“媽媽,薛叔叔回來了。”
薛晉銘在車裡搖頭失笑。
這個丫頭,還是這麼大大咧咧,學不會謹慎,說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車,理了理領帶,不經意間抬眼,便望見二樓窗下那個淡淡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暮色漸至。
她站在樹蔭斜映的窗後,斜陽穿過枝葉,給那綽約身影鍍上光芒。她翹首望向這裡,企盼的姿態令他錯覺是在等待他的歸來。
即使是一瞬錯覺,也有倦鳥歸巢的安然。
霖霖跛著腳,將慌忙上來攙扶的的僕人一推,徑自迎上匆匆走下樓梯的母親,將她一把抱住撒嬌道,“今天真不走運,空襲來的時候竟然跑傷了腳,幸好遇上薛叔叔過來接我,不然還不知道有多悽慘呢。”
薛晉銘只是笑,看她母親臉色緊張,這才說,“一點皮外傷,讓人拿藥水處理一下就好,不要緊。”霖霖吐一吐舌頭,單腳蹦跳到一旁椅子坐下,搶在母親數落她之前說,“媽,我餓死了,晚飯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沒有特別的好菜給薛叔叔接風呀?”
薛晉銘笑起來,“不用特別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熱湯就最好不過。對麼,念卿?”
他看著她,淡淡地笑。
一別兩月未見,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顏,不施脂粉。
不經描畫的眉仍如遠山黛色,波讕不驚的眼裡數進了山城秋霧。
她朝他清淺地笑,這霧靄裡便湧出了冬日最暖的陽光。
她聽著久違的稱呼從他唇間喚出,不覺恍惚——念卿,如今再沒有人會這樣叫她,唯獨他口中這兩個字,多少年都不曾改變。
她上前接過他搭在臂彎的風衣,自然如同家人,“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他鬆了領帶,隨口答,“臨時變了行程,回來事情辦完,明天又得走。”
念卿皺眉,“這麼快?敏言還說這幾日回來,你不等著她麼?”
薛晉銘笑笑,“等這趟從上海回來,大約能在重慶多留些日子,到時候再聚不遲。”
聞聽上海這兩個字,念卿神色微變,當著下人不便多言,眉間卻聚起憂色。
她豈能不明白這兩個宇所意味的風險。上海早已淪陷,淪為日佔區要隘,也是遠東情報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需親自潛入敵佔區去辦的事,可想有多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