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他才肯正眼看我一眼?……
在那之後,我問過孃親很多遍這個問題。
孃親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想我解釋,只是憂傷地望著我。直至她病逝的那個晚上,她的目光裡才多了點更深的憂慮和不捨。
「玄兒,玄兒,孃親不想走啊,可孃親實在撐不住了。今後,你一定要乖乖地聽話,別跟人爭什麼,孃親真的不放心留下你一個人,玄兒……」
她不捨得留我獨自面對冰冷的宮殿四壁,握著我的手,掙扎了整整一個夜晚,黎明時分,終於鬆開了五指。眼角,猶帶水光。
她是這世上最溫柔美麗,待我最好的女人。我抱著她逐漸變冷的身體,哭得很傷心。
從此,我只有孤獨一人了。
◇◇◇
孃親的離去,沒有激起絲毫波瀾。只因為靖老皇帝在幾天前駕崩了。全宮城的人都為老皇帝的喪事忙得焦頭爛額,誰也不會來關心個病死的卑微宮女。
老皇帝出殯後,才有幾個雜役來開元宮,用一口薄皮棺木,帶走了孃親。
那一年,我六歲,喪母。他雙十,喪父,身登大寶,帝號「蒼」。
那年宮宴,沒有了孃親的陪伴,我一個人,坐在人聲鼎沸的金殿上。
父皇穿著明黃華麗的袍服,聲音更威儀低沉。
我還是看不清他的面目。他和我,雖然是血緣最近的父子,相隔卻偏偏最遠。
如果僅是如此,也就算了。可我的弟弟冷塵卻被好幾個乳母眾星捧月般抱著,坐在父皇下首的席後。
剛滿兩歲的他,已經被冊封為太子,受盡萬千寵愛。
同樣是父皇的孩子,為什麼我和他的處境,判若雲泥?
我目不轉睛的盯住那個打扮得像金童般粉妝玉琢的小娃娃,有種說不出的情緒在我胸口翻騰,牽扯著心臟。那是跟失去孃親完全不同的難受。
日後,我明白了,這種感覺,是嫉恨。
我恨他。我更想讓父皇把目光從冷塵身上移走,轉到我這邊。
就看我一眼,叫我一聲,我都心滿意足。但就是這麼個小小的心願,與我,難如登天。
除了宮宴,我根本沒機會看到父皇的身影。
開元宮牆外的雜草寸寸長。我枯坐在青石臺階上,聆聽著高牆外飄來的鼓樂。
每個清秋時節,宮中都為太子冷塵的生辰大肆操辦。可除卻已經長眠黃泉的孃親,誰又知道,我的生辰也是在秋天?
我無言地走出開元宮,踩著金黃落葉,循聲來到御花園,躲在花叢裡遙遙觀望。
冷塵正扯著父皇衣角撒嬌,一口一聲「父皇」,讓坐在父皇邊上的皇后眉開眼笑,得意地直誇塵兒聰明。
父皇背對著我,隔著花叢,依然只是個看不真切的身影。金冠黑髮,在秋陽下宛若天神。
他摸著冷塵的頭髮,低沉的笑。旁邊幾個滿頭珠翠的妃子,也抱著各自子女,都用暗藏嫉妒的豔羨眼神看冷塵。
那幾個,也是父皇的孩子。生母是妃嬪,註定他們爭不過冷塵。可無論如何,他們也比我這個被父皇完全漠視的大皇子好上千萬倍。
我不甘心。
倘若這就是我的命,那我今後不信天。
◇◇◇
我開始流連於宮中藏書院,飢渴的汲取著各種學識,武學典籍當然也沒放過。
要成大事,除了頭腦,還得有強健體魄。
藏書院的僕役對我不冷不熱,去也不干涉我的出入。畢竟再怎麼不得勢,我的身份,始終還是天靖的大皇子。
我從浩如煙海的書籍中抬頭,數年光陰已匆匆過。十一歲那年,向來無人問津的開元宮突然熱鬧起來。
父皇下令,要我去書苑唸書。
我聽侍人宣完旨意,一瞬間竟不敢相信——父皇,居然想到我了?
可這點歡欣和期盼在我踏入書苑的第一個清晨就被粉碎。
太子冷塵渾身錦衣玉飾,被幾個皇子簇擁著,盤踞了本該屬於太傅的座椅,用高傲不屑的目光看著我。
小小年紀,已經氣焰囂張。
原來,所有皇子,只是為了陪伴太子上書苑,才被召集一堂。若非如此,恐怕父皇永遠都不會想起我的存在。
我在心底自嘲地笑,默默走到最角落裡的那張書案前坐下。
我有自知之明,只能躲在最不顯眼的陰影裡。然而即使我退縮到這地步,太子仍舊沒打算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