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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李白說:水天一色,風月無邊。我不敢說他的感覺不對,但我總是很疑惑,不明白站在樓上遠眺,看湖水北通巫峽南極瀟湘,如此浩瀚壯闊的景象,怎麼是風月兩字能夠概括的。也許說這話時他有些醉了,不然怎麼會認為應該鏟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呢,事實上後面兩句“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正是最好的證明。李白喜歡放歌人間、神遊太極,他的精神基調多半是假雄壯而實灰暗,如此吟誦倒也不足為怪。我便由此想到,我不認可風月兩字,那會不會是對某種東西還有著很深的牽掛呢?也許明月給予我的傷愁倒在其次,那種被明月掩飾或者稀釋了的傷愁才是我靈魂上真正無法拋卻的累贅。

這不是湖,在我眼裡,它應該是海洋,因為橫無際涯。北面的長江完全匯入了它的裡面,那曾留給我極其深刻印象的江堤柳樹,現在我一點也找不到它們的影子了。也許它們被砍伐了,也許它們被訊期的大水淹到了江底。總之,曾經的江岸似乎成了天之盡頭,我在北面的雲空下看到了比東方更為雄闊壯麗的水流天際的景象。我慢慢聽到了洞庭湖的聲音,先是一片細碎的浪花推搡的聲音,然後漸漸形成了力量,彷彿擂出了一片戰鼓的轟鳴,只見無邊的渾濁的波濤從瀟湘滾滾而來,我真懷疑它們是想把這座天下名樓也捲進去,使岳陽樓成為一座流動的船舶,浪跡天涯。我不由得再次感慨范仲淹的偉大,洞庭湖千百年來肯定都是這樣一副洶湧的模樣,然而,它竟是從來也沒嚇倒過這座樓,可見範公的文章和毛筆何等堅強有力。無數個世紀的風風雨雨都過去了,排空的濁浪換了一道又一道,太陽也是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然而無論它們怎樣的兇猛、雄壯和美麗,都比不過這樓的蒼涼。實際上它們的這些特點也全是因了這座樓而有意義和價值的。浪濤過去之後,我看見今天的太陽又在匆匆地趕往它的宿地,它似乎很知趣,知道即將到來的黑夜裡是星月對樓的呵護和襯托,沒它什麼事,也不能有它什麼事。它的這種無奈和悲傷正是樓的永恆的證明。不過,黃昏的落日應該還是最悲壯的景象,我看見它清掃了纏繞在身邊的層層雲翳,在天空留下一片洇暈的淡紅,慢慢兒蒼老地向西邊天際沉淪下去。它在極遠處湖面的半空的時候,跟我完全正面相對,顯得最為鮮豔,又透出那麼一種瀰漫在整個天空的慘紅,簡直讓人心碎。不一會它的底部就跟湖面接觸上了,這時它好像把湖面整體抬高了一點似的,使洞庭湖彷彿搖晃盪漾了起來,我頓時生出一種錯覺,覺得它如果再用點力氣可能就會把湖裡的水全部傾倒出去。我被這幅迷人的景象和這種荒誕的錯覺搞得不禁流出了一行眼淚。我完全說不清這是什麼性質的眼淚。這個時候也不應該去探究眼淚的性質,最好是把它當做湖水的一部分。是的,唯有如此,我才能相信,洞庭湖其實也流淌在我心裡,流淌在我的眼眶裡。這對我未來的人生也許相當重要。我發現,黃昏的岳陽樓比其他時候要顯得生氣得多,它的那些殘破的亭角和樓頂彷彿突然高翹挺立起來,有一種飛翔的氣勢。我明白了,落日不光對我重要,對岳陽樓也同樣重要,或許正是後者的重要才使得對我的重要性得以確立。太陽慘紅的光澤照到岳陽樓上時,彷彿比它本身的光澤更為豔麗慘絕。我想了起來,我這樣的流淚其實不是第一次。從前,從這裡坐江輪迴家鄉時,也有候船的黃昏,也有這般慘紅的落日,以更為博大的形狀呈現於我眼前,或者說簡直就是呈現於整個世界的面前,那種色澤似乎比今天更加震懾人心。我想,肯定是少年的胸懷不夠寬廣,所以落日能在我從前的眼裡發揮到它的極致。我今天的眼淚便成了一種對自己歷史的承繼,就像岳陽樓對文學史的承繼一樣。顯然,這不是巧合,我堅信,在如此完美的承繼之中一定存在著合乎規律或者說邏輯的東西,那東西是能滋潤乃至於勃動我以後之生命的。

太陽終於被湖水淹沒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一片寂靜。我的眼淚也沒有了,心裡亦是一片空茫的沉謐。洞庭湖像一張無邊的黛墨的冰塊,輕輕地從我眼前滑過。它帶走了風,帶走了雲,天空高遠而潔淨。在落日消失的地方,一彎月亮升了起來,睜著無邪的眼睛,打量著這個憂鬱的世界,它好像一點也不明白,樓,人,一切之景象,為什麼都這樣傷感。我心裡哼了一聲,說:“你別得意,經過一晚的折騰,到時你比誰都傷感。”月亮顯然沒有懂我的意思,依然很無邪的樣子,不停地東張西望。我覺得它很像我最初認識的明月,顯出一種非常明顯的幼稚的自負,絲毫不加掩飾地嘲笑著所有它看到的東西。

我坐在樓上,清涼的夜風從湖面吹來,圍繞著我,彷彿要從四面八方進入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