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裡在刮龍捲風。驚濤駭浪,不停地顛簸著我的腦子,我的內臟。有什麼東西似乎掙扎著要從我內臟的縫隙間飛濺而出,我得緊緊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才能遏制它從我的呼吸裡跑出來,可能它是一口鮮紅滾燙的血吧,誰知道呢。我聽見我喉嚨深處不由自主地,隱約發出來類似獸類的“咕嚕嚕”的悶響。我分不清楚那聲音究竟是屬於我,還是屬於居住在我身體裡面那個發了癲的靈魂。
南音小心地抓著我的胳膊,像是怕引爆我似的,輕輕地搖晃著,她的語氣越來越可憐巴巴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對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錯了,我答應過你不去和蘇遠智做那件事情,我,我沒有聽你的話——哥,你別這樣,求求你了,你別生我的氣,我保證以後我絕對絕對不會讓自己懷孕的——哥哥——”她的小手驚慌失措地撫摸著我的臉,掠過了我忘記刮鬍子的下巴,很癢,很暖和,“不會全都是因為我吧?是不是因為陳嫣,哥哥,那個女人怎麼你了,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好不好?”
我命令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冬日寒冷乾燥,並且夾帶著無數塵埃的空氣長驅直入地灌了進來。呼吸聲一開始是發顫的,是帶著喉嚨裡那種沉悶的顛簸的,到後來,逐漸平緩,我看著一團團白霜在我面前筆直地飛翔。然後,我用我冰冷的手,拍了拍南音的面頰:“沒事。”我對她笑了笑,撫弄著她帽子上垂下來的鮮豔的絨球,“真的沒事,我就是剛才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是屋子裡的暖氣燒得太好了。” txt小說上傳分享
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4)
“真的?”她懷疑。
“不騙你。”我看著她,我想我的眼光非常的柔軟,我輕輕地對她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第二個好訊息了。”
“就是,”她遲疑了一下,“我,我把陳嫣懷孕的事情告訴我爸爸媽媽了,他們說,要是你們準備結婚的話,他們就把咱們原來住的那個舊房子送給你們倆。媽媽說,等天氣暖和一點就去找人把它重新裝修一遍,我爸爸還說,要是陳嫣不想住舊房子,想要新的,也可以的——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兒,你,你能不能別這麼看著我呀。”
“誰讓你去說的?你嘴巴怎麼那麼長?”我在她後頸上狠狠擰了一把。
“你別罵我——”她怯生生地看著我。
“算了。我們不說這個了,行嗎?”
“好。”她用力地點點頭,“哥哥你真的還好吧,你看上去像是得病了——”
“南音,我現在不想回去,咱們隨便去一個地方,好不好?”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贊成,我也不想回去。”
——哥哥,你要出去啊。帶上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你去哪兒都行,你把我帶上吧。——那你說我們去哪兒呢。——我不知道,越遠越好。行不行。這是童年時代,經常出現在我和南音之間的對白。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南音是個更小的小孩。我騎著一輛我爸爸留下來的巨大的二八車,混跡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會去什麼地方,我只是想騎著我的單車變成一個看上去有個去處的行人。我總是帶著南音,把她像個小動物那樣放在前面的橫樑上。她從來不在乎去哪,總是很高興地享受著這種兜風。似乎對她而言,跟著一個比較大的孩子一起去一個什麼地方,就可以證明她自己也長大了。
儘管我們其實沒有去處。
在這個冬日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南音又一次地,一起出發,去了沒有去處的地方。我們隨便坐了一輛公車,一開始,沒有座位,到後來,座位漸漸空出來,我們並排坐下了。再後來,車上除了我們和司機之外,只剩下一排又一排的座位了。它們靜靜地和我們和平共處,在這種時候,它們才是活著的,我們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這輛車奔向城外,窗外的景緻漸漸荒蕪,或者說,只有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還保留著一點我熟悉的,童年時代的氣息。天色漸漸暗了,很多的車輛都開啟了車燈。我在這些錯落的燈火中看見了我爸爸曾經的冶金工程設計院。那是我爸爸魂歸的地方。大伯他們車間裡那些沸騰著的,火樹銀花的高爐就是我爸爸坐在這裡設計出來的。小時候,我以為這個設計院的大樓就是世界上最神氣的建築物。終日出沒著夾著巨大的圖紙和繪圖器械的成年人,出沒著所有我認識的小孩的爸爸。我還以為那就是我長大以後必然的去處。現在我長大了,這棟樓已經這麼破舊。
鄭南音很安靜地抱著我的胳膊,她溫熱的小臉靜靜地貼著我的衣袖,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