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拔開腿,它又跟了上來。
露天車站裡沒什麼人,形同廢棄的電話亭。我依在地圖牌上等車,它呢,橢圓的眼睛嵌在葉瓣間,鹿角卡在樹枝上,一動不動,彷彿也在等車似的。
六點鐘,車來了。我跳上車,一路走到車尾,趴在車窗上往後看。那棵樟樹搖了兩下,便靜了下來。它沒有跟上來。
一個禮拜前,我剛搬了家。七層的公寓樓,我住在底層,家裡除了常鑽進幾隻耗子、一個團的螞蟻和一個班的蟑螂,也還勉強能住。
到了家門口,天下起雨來。空氣裡白霧濛濛,搵了幾點橘黃的車燈,雨滴連成串子,順著屋簷一綹一綹地披下來,像鋪了滿天的白柳。
我把鑰匙□□孔裡,轉了兩下。這時,不遠處又響起了噠噠的腳步聲。我回頭瞧了一眼,茫茫雨霧中刺出兩隻鹿角。不多久,它又溼漉漉地出現在我眼前,腳底踩著兩汪水,虎虎生風地甩著腦袋,濺了我一身雨水。
我暗叫不好,飛快地取下鑰匙,閃進門縫。門還沒關上,就被它抵住了。它上半身立起來,兩隻細細的蹄子蹬在門板上,可憐巴巴地瞅著我看。我們隔著一扇門相持不下,而雨越下越大了。最後,我先放棄了。我讓門大開著,叫它進來。它杵在門口,東張西望,渾身上下像灑水車似的往外噴水。我從浴室裡取了塊幹浴巾,鋪在玄關口。它小心翼翼地踏上去,蹭了好幾下腳,又蜷起身,在上面來回打了幾個滾。
擦乾身體後,它忽然就精神起來了。我坐在沙發上削蘋果,它小跑著過來,一臉痴迷地看著蘋果。我把蘋果放桌上,它埋頭就吞了進去,吃完後又盯著水果盤看。我覺得很有趣,就把水果盤挪過去,它照吃不誤。盤裡裝著五隻蘋果,它吃了四隻,給我留了一隻。我把那隻拿來吃了。
吃完蘋果,我起身去做飯,左手抄勺,右手打電話。動物園裡沒人接電話,打給動物保護中心,前臺的女人認為我在搞惡作劇,忿忿地掛了電話。我把手機塞回上衣口袋,朝客廳裡瞟了一眼。公鹿在地上鋪了兩片紙巾,正專心致志地反芻。
吃了飯,洗了碗碟,它也消化完了,一搖一擺地上來,有些討好的意思。我把腿架在茶几上,慢慢點了支菸,招招手說:“來。”嘴角和鼻孔裡噴出兩股煙,打著圈,高高飄到天花板上去。它聞到煙味,看著那一串水泡似的菸圈,嚇得原地亂蹦起來。我把煙碾死在吃過早餐的盤子裡。厚厚的奶油裡燒出了一朵黴圈,白煙嫋嫋,如發了精神病的富士山,突然噴發了。它仍舊不肯過來,半張臉埋進窗簾布,心有餘悸地望著那坨烤奶油。
我認為,對一隻動物,沒必要太遷就,也不必太計較,於是面朝它又點了支菸。這次它沒那麼害怕了,或者說,它在努力適應我的陋習。它徐徐走來,到我腳邊坐下,小巧的腦袋微微後仰,儘量不讓鹿角戳到我。我抓住它兩支角,湊近去,擺出一個逗狗的表情(這是我能唯一能想到的表達善意的方式)。大概是怕我把那它們砍去賣錢,一開始它顯得很緊張。不過,當我鬆開手,去撫摸皮毛的時候,它放下了戒備,愜意地將下巴擱在我腳上,從鼻孔裡呼地出兩股氣。
儘管第二天是週末,八點半時,我便洗浴睡覺了。我實在太累了,整個週一到週五,就是槍子兒從額頭穿出後腦勺的冗長的慢動作;週末我終於倒下去,待重新站起來時,新的子彈又飛了過來——正如地獄給十惡不赦的歹毒定製的某種恐怖輪迴。
而現在,我甚至沒法轟掉自己的雙手。我想一個人默默地把雙手轟掉,默默地喪失勞動力,可屋裡偏偏多了頭大驚小怪的鹿!能夠想見,當我轟掉第一隻手時,它便會衝進來,踢掉甚至踩爛地上的槍。這樣,我就還有一隻手,一隻手也是可以敲鍵盤的。
為此我一籌莫展。更麻煩的是,明天我得把這尊大佛請出去。它一頓吃五個蘋果的前菜,多養一天,就得花至少十個蘋果的零食費,太奢侈了。而且,它實在太大了,只消奮力地跳上去,天花板就會被這對殺氣騰騰的獸角掀翻;哪天它鬧個情緒,沒準我的肚子就被戳爆了。綜上所述,我想動物園的籠子比這兒要寬適得多。
半夜十二點,我準時甩開房門,十萬火急地奔去衛生間。經過客廳時,沙發上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我裝作沒看見,打道回房,從衣櫃裡取出一支棒球棍,繼而折回客廳,在黑暗中一步步逼近沙發。
這時,沙發邊檯燈驟然亮起,一個男人赤條條靠著沙發,不安地衝我擺手。他說起話來,無論語調和內容,都極其怪異。因為他說:“我是鹿,別打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