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中間夾了利害關係,便再難以純然看待,何況是這勢同水火,敵對的兩邊。
唐悅相信葉長風勸自已歸降之意確實是真,但這真心有多少是出自機變,其實難言。
“你說的我都明白。”唐悅稍側了側身,眼神幽幽看向山洞的最黑暗處,“張餘嘉此人處事猶豫,優柔寡斷,王李二人死後由他接替兵權,我便知道景況不妙大勢已去,果然不到數月便被你們擊潰……唉,大蜀王啊大蜀王,想那時北抵劍閣,南拒巫峽,我們是何等的聲威赫赫,轉眼間卻成了過眼雲煙曇花一現。”
想不到唐悅身為亂軍,見勢卻如此冷靜明白,葉長風也不得不為之欽服,卻不言聲,聽他繼續往下道:“……我何嘗不知窮則思變,但終究兄弟一場,就算有再多的怨,要我拿他們的血,來染紅我的官袍,這種事,我唐悅萬萬做不出來,更何況,你那個皇帝,也不是什麼心地良善的……從古到今為甚麼有反賊,有叛亂?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他們那些人,可都是被逼到沒有活路了才揭杆的……”
對於政局,葉長風心裡鏡子樣明白,卻不願評說,微笑道:“你為什麼要說他們?你的出身,看來是和那些人不同的了?看你的談吐見識,非一般人可比……”
唐悅的師父確實有一番來歷,但這卻是段久已塵封,無人願提的過往,唐悅素不與人言,他自已加入反軍也不關生計,乃另有隱情,不料葉長風如此敏銳,竟在細微中察覺出來。
將葉長風的腰一摟,唐悅爽朗笑道:“怎麼,長風你對我有興趣了麼?不然何以打探我的身世——只是現下卻該休息了,我怕長風你的身子吃不消疲累呢。”
明知唐悅是不願再談,但一連幾夜沒有好生休息,又說了這大半夜話,葉長風也確實疲倦到極處,靜靜地笑了一笑,竟慨然枕著唐悅的肩,沉沉睡去。
天方發白,霧嵐始現之時,唐悅首先敏銳地發覺不對。
他是習武之人,習慣了清晨早起吐納練氣,何況這夜懷中抱有他人,更難以入睡。雖然自忖心神清明並無邪念,終究仍是有些莫名的不安,又似惶惑又似歡喜,隱隱綽綽,連他自已也不甚明白,睡得自然不會太安穩。
因此聽到草木異常、鳥雀紛飛的雜亂聲響,唐悅立刻自淺眠中醒來,再次凝神靜聽,這回更聽出響聲中雜著若有若無的馬蹄聲,嘈雜聲……料是相隔還遠的緣故,但已將這裡圈住,做成合圍之勢,卻是不問而喻的了。
來者是誰,唐悅不用想也能知道。除了端王這個宿仇大仇,還有誰手掌重兵,來得如此之快。
推了推葉長風,將他自睡眠中搖醒,葉長風睜開眼,一時有些發呆,隨即領悟過來。這時他的肢體已全然恢復,第一件事便是將衣服扣上,邊問:“怎麼了?”
“端王來了。”
葉長風一驚;還未及思慮更多;腦中竟先閃過一道荒謬絕倫的錯覺;彷彿……偷情被抓住一般。
15
殺氣藏在漫山的草木裡。
東天微微發亮,淡青色的霧嵐在山石間若有若無地飄蕩,鳥雀驚鳴了一陣也漸漸歇止,樹梢間重又充盈嬌嚦婉轉的尖啼。
平靜得一如山間的每個清晨。如果沒有那些雪亮的、一閃而沒不屬於露珠的光點,唐悅或許現在心情會很好。
葉長風整理完衣裝,略齊了齊頭面,安詳來到唐悅身邊,並肩看向山下。只是他沒練過內功,眼力不足,沙場經驗又等同空白,凝神瞧了一刻,還是看不出什麼異樣,不由微歉道:“我看不出……連端王的旗號都沒找到。”
“那是自然。你若也能看得出,端王也不用號稱鷹軍,鐵騎披靡千里了。”唐悅心內憂慮,卻是驚濤駭浪中練久了的沉著氣度,越是緊急越是鎮定,微微含笑,“聽聲響,來的人不多,一百、兩百……四百餘人,恰好是五都一指揮,倉促之間整肅如此,只怕便是端王的精銳近衛了。” 這麼多?
葉長風心中一沉,他倒不是為自已擔憂,端王就再恨他,這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一朝為官共掌軍樞,面子上也是要虛以委蛇,大力相救不肯傷害的,只不過唐悅卻如何脫身?
一夜淡如春風的相處,平靜中夾著溫煦,如君子相對又似含了隱約的示好,雖是敵對卻又親和宛如知交……葉長風突然對面前這多變莫測的男人生起了憐意,細想來,以唐悅這般絕頂武藝睿智性情,要逍遙一生又有何難,偏卻自甘身負重責,奔走於草莽之間,也不知是為了名或利,抑或另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