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恩擺擺手,對那粒松子的歸屬權表現得相當大度。事實上他還沒有來得及譴責李倓這種倚仗武力壓迫弱小的行徑,就被樓下一陣鬨笑之聲奪走了注意。
說書的老者不知從何處挖來了李承恩少年任金吾衛時候,調任在李倓宮中的事。添油加醋地娓娓道來,說是李統領少時如何受盡建寧王折辱欺負,以至於身居天策統領之後,在朝堂裡和建寧王水火不容。李倓聽到少年時的段子笑得捂了肚子,再往下聽,聽到後來,說書老者又講建寧王是如何陰險狠辣謀奪儲位,一副跳樑小醜作態,就輪到李承恩笑得噴茶了。
李承恩笑得夠了終於忍不住站起來,翻身從視窗跳下去,揚聲道:“先生說的不盡不實,徐某倒聽過別的版本,借地獻醜。”
他不由分說拿了老者的三絃,往臺上一坐,便從頭講起故事來。講市井間的徐承恩如何被秦頤巖認出身世,引薦進金吾衛。講金吾衛如何與三皇孫相識,還教會了皇孫翻牆爬樹。講他與皇孫同往吐蕃並肩一戰,講他如何獲聖上賞識重賜李姓。李倓坐在樓上,聽前塵往事如流水一樣淌過,歷歷如新,又遙遠得彷彿隔世。
李承恩少時混跡於市井,還做過買賣,口齒極好。茶客都聽得起勁,說書老者只好在原地瞪眼。他講到天策府的時候,臺下蹲坐的一個少年站起來,仰臉看他:“叔叔,你去過天策府嗎?”
“那是自然。”李承恩果斷點頭。
少年的眼神頓時羨慕起來:“我也要去天策府。宣威將軍曹雪陽要重新組建天策府啦。”他拍了拍自己小小的胸膛,聲音堅定,“我也要精忠衛國,護佑山河。執長槍,守忠魂。”
李承恩低頭看他。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隔著幾十年的時間,正和一個年輕時候的自己對望。他看到那樣燃燒著熱血的志向和夢想,來自一個少年的眼睛。
“你會的。”他朝少年笑了,俯身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入天策府,是要學槍法的嗎?”
少年用力點頭,李承恩眉角一揚,手心微翻,隔空將一截廢棄的竹竿吸入掌中。他以竹代槍,步子往後一跨,擺了個起手式,聲音朗朗:“教你一套,看好了。”
這一瞬他身上的氣勢忽然變了,少年覺得他看到了一個在馬背上睥睨縱橫的將軍。他抬手,扎、拿、攔、點、崩、挑、撥、纏,勢如游龍,穿雲破風。疾時挾雷霆之威,緩時如山巒靜臥。他看花了眼睛,李承恩一套使完、收住槍式之後久久也未回神。
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看花了眼睛。李承恩將那截竹竿拋在少年手裡,走下臺子。這時候還是來聽熱鬧的店小二先醒了神,意猶未盡,不願讓他就這麼走了,追著喊:“徐二!故事呢,故事你倒是給大夥講完啊。”
“故事從來沒有結束過,講到哪裡有什麼關係?”李承恩站住腳,微微仰頭,目光正好對上了看下來的李倓。他看著李倓的眼睛,像是在思索,又像是感慨,忽然之間揚眉一笑。
……之後千秋萬載、千年萬代,他們的名字會一同出現在這些故事裡,被老少////婦孺口口相傳,然後被遺忘在時間的角落。
“若一定要用什麼來講完這個故事,那麼……”
即便他壓低了聲音,即便隔著數丈的距離,李倓也聽清了李承恩最後的一句,他用來結束這個故事的那一句。
“人間世,只嬋娟一劍,磨盡英雄。”
巴陵城郊的油菜花已經開到了尾聲,不再是燦金色的一片,夾雜了星星點點碧青顏色。這個春天即將過去。李承恩從田埂上往前走,李倓牽著馬在路的盡頭等他。
快到正午,曬在身上的陽光有些灼熱,漫長的夏日還在前頭。從今往後,無論春去春歸、月缺月圓,他都將和一人並肩同行、踏遍江湖。或許也會在夜闌時分臥榻枕劍聽風雨,回想這半生兵戈鐵甲狼煙過眼,身後江山如舊,亂世成詩。
而這江山萬里、家國天下,依然會有少年郎來指點河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策馬縱橫壯思逸懷,拋頭顱灑熱血照肝膽,來換另一場盛世天下。
卻都已經和當日擊掌為諾,誓要共守大唐百年安穩的那兩個年輕人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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