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首的緣故,曹植看不出他的表情究竟是真摯抑或冷淡。他只聽得郭嘉的聲音越來越冷:“以上這些話子建若覺得不好聽,轉身忘了便是。但接下來在下要說的,還請四公子聽一些。”
曹植的心神也越來越淡。
他聽得郭嘉淡道,“主公即將引大軍出征,我等皆要出行。主公走後,四公子在鄴城便是主人。”
郭嘉垂首。他看著碗中清茶倒影出他的瞳仁,情緒叵測,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究竟覆了什麼。他聽到自己在說:“四公子如今掌權,但城中勢力錯雜,要令他們全心全意跟隨四公子,恐怕是不大容易的,在下有一計可助四公子,至少令大部分勢力支援四公子。”
曹植看著,心中驀然疼了起來。
郭嘉是謀臣,一個謀臣在先主活著時,決不能參與奪嫡。這是他們的原則,亦是安然活下去的保證。但如今他掌權,居然聽到郭嘉願為他出謀劃策,只為收服這些小勢力。
收服他們之後呢?
郭嘉也決不會抽手,反而還要幫著他一路走下去,直到最終觸及那個位置。
但在此之前,也許郭嘉已觸怒曹操。
曹植心中波瀾起伏,但他面上並無太多表情。他覺得自己明白郭嘉,如同明白自己。因為與郭嘉本是一樣的人,鮮少為外界動容。但與他不同的是,郭嘉有更堅定的心,從不會為前方艱難險阻而茫然,疑惑。
這樣的人,今日居然也同他說這些話。
這代表了什麼呢?
曹植豁然起身,走到郭嘉面前,緩緩躬身恭恭敬敬道:“曹植多謝先生指點!”
郭嘉眼中光芒閃爍,半晌斂眸而笑。
他已明瞭曹植態度,看來到底是他多慮了。他便道:“子建既然知曉,我也便心安了。”
郭嘉語罷,垂首凝視著自己放在案几上、近乎蒼白的手指。他忽然記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時眼中的茫然與恍然,至如今的堅決。原以為早已忘記的東西,原來還深刻腦海。
只是一個人要成長,實在太久了。
郭嘉這般想著,便輕輕一笑道:“好了,我說完了。這個天下,到底是你們的,我……卻已經老了。”這一句話,他的語氣平靜無波,表情從容不迫,彷彿不過只是一種之於時光流逝、遺憾無法再有大作為的感慨。
曹植心中悸動。
他居然再也忍不住,豁然伸手緊緊握住了郭嘉蒼白纖細的手:“先生!”
郭嘉僵了僵,側頭去看他。
這般場景,也似曾相識。
彼時曹操令曹植揭開變法序幕,郭嘉便在一個寒冷深夜裡等了他許久,只為提醒他一句也許他已想到的話。
郭嘉已年近四十了,他的容貌確實也不再年輕,再不復第一次見面時那般清俊。但他的眼神還是一如當年的淡漠從容,哪怕前方是千軍萬馬,也不過彈指湮滅。他唇邊的微笑亦是如此輕暖溫柔,哪怕下一瞬就要死去,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還是那年的郭嘉,曹植喜歡的、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只是時光荏苒,光陰不在。
曹植豁然凝眸。
他只覺有什麼東西豁然開朗了,從前想不通的障礙也瞬間不存在了。他彷彿受蠱惑一般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能站在最頂峰,那麼屆時先生是否願站在我的身邊,陪我俯瞰這個天下?”他開口時,語氣還是晦澀難言的。但說到後半句話,他的語氣也平穩起來,神色也愈發地堅定起來。
這個場景,他早已在心中想過千百次。他從前總覺得自己需要一個恰到好處且成熟的時機,需要一種近乎花好月圓的完滿氛圍,更甚者他當時的語言、表情都要令郭嘉動容到不可復加。
因為他沒有把握。
曹植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從不說沒有把握的大話。現在他終於說出口,卻絕非他有把握,而是他心中忽然沒有了懼怕。
他還緊攥著郭嘉的手,感受他的指尖在手心顫了顫,便略略鬆了手,沿著郭嘉的指縫一指指插|在其中,與他交握。
也許是因為生性的謹慎,或者是失憶的茫然,他對這個世界一直保持著冷漠與警惕,甚至面對曹丕楊修等一眾關心他的人,也從未放下心防。唯想著活下去,不折手段地活下去,卻不知何時偏離了這一軌道。
直至如今,他才開口。
也許今日郭嘉的回答也不再是那麼重要了。
——因為直到現在,他終於直視了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他依然沒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