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哭聲在漆黑的房間裡,有著深不見底的絕望。
門被粗暴地推開的時候,我淚眼迷茫,甚至無法對上焦距看清那張可怖的臉。
杜慶國帶了三四年輕的紅衛兵。他們手裡有什麼東西,摩擦過地板帶著沈重的金屬質感的聲音。
我不記得他說了什麼,只隱隱聽到他說“託你的福老子當年蹲了三年大獄”,我一時恍惚,身體下意識地擋在遷兒身前。
我想我那時候是不清醒的。
或者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不清醒了,否則我怎麼會一再傷害我最心愛最珍貴的人?
第一下砸下來的時候我一彆頭,沈重的鈍痛落在我的肩膀上。我被打得一個趔趄,失去重心向一邊歪倒。然後杜慶國追上來又掄了第二下。
金屬的兇器發出殘酷的破空聲,我茫然地抬頭去看,準備迎接意料之中滅頂的重擊。
然後我看見一個雪白的影子飛快地撲過來夾在我們中間。
──他消瘦的身體剛好撲在我懷裡。他額角溫熱的血滴下來,落在我的臉上,有種溫柔的安寧感覺。
我想,那應該有很長時間。
我抱著遷兒,輕輕地擦拭著他臉蛋上不斷流下的血,緩慢地親吻他甜蜜的嘴唇和小小的耳廓。他像個柔軟的娃娃靠在我胸前,我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平靜得如同午夜的海。我忽然就想起多少年前的場景:他不會掙扎,永遠安靜地給我抱,他乾淨的身體有著不可思議的芳香。
我搖晃著抱著他站起來,周圍的幾個人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把遷兒的身體放平在床上。
我對他說,遷兒表現得很好,接下來讓哥哥來吧。
大夫和護士趕來的時候病房裡已經到處是血。床上,地上,牆壁上,門上……簡直像是屠宰場。
我撐著牆搖晃著站起來,把手裡的鐵棍丟到地上。
我說,大夫,麻煩你救救我弟弟。
§
當我醒來的時候,街道和派出所的人都在。
我因為打架致人一死三傷被逮捕,從醫院直接被帶到那個掛著巨大毛主席頭像和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大字的地方。
一關,就是八年。
而病房那次,竟成了我與遷兒的最後一面。
~~拾肆(最終章)~~
§
有點難以想象,但遷兒居然沒有死。淑賢說搶救了一夜,他們幾乎都以為不行了。然後大夫出來,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
那時我已經人在大獄裡,聽到淑賢帶來這個訊息的時候,我意外地沒有很喜悅。
我想那個時候我大概已經多少有點預感,我想遷兒這次恐怕扛不過去。
監獄裡的時光反而安靜下來,我只能偶爾透過淑賢的探望瞭解一些外面的情況。我知道外面很亂,那個時候各地都怠工怠學得厲害,淑賢已經沒有工作,整日裡帶著采芹閒在家裡,有時候接一些零碎活計勉強維持著。
淑賢說其實我因為那件事進了看守所也許是件幸運的事也不一定。我雖然是苦出身,但是我有一個當國民黨軍官的姐夫,他們一家三口現在還在臺灣。我母親當時又有些不光彩的案底,雖然不是多麼重大的罪過,但那是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年代,我太過耿直強硬的性子到底得罪過多少人,怕是連我自己也數不清。如果在外面,也許早被揪出去鬥。
後來秀海下鄉去到河北一個貧困的縣,據說離善莊不太遠,而那個時候文煥杉已經成了當地的一個幹部,秀海因此沒有吃過什麼苦。
秀海一直是個要強的孩子,聽說上火車離開的那天他一點也不像其他學生那樣歡欣鼓舞。他說他只是想我,還有遷兒。
遷兒……我在裡頭想得最多的就是他。
我想著1953年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時候他還很小,又小又瘦弱。他也許不會想到,離開孤兒院跟了我走,便開始了那樣悲傷而痛苦的一生。
我數得出有限次數的對他好,那印象也幾乎模糊。而我留下他隻身南下那一夜他絕望的眼淚卻彷彿烙在我腦海裡,說什麼也抹不去。印象裡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叫我哥哥,我到底是如何狠下心來丟下他?ED9CDF4240:)授權轉載 惘然【ann77。xilubbs。】
他不識字,唯一記得的就是我教給他的我們的名字。也許我是無心,卻用“安人傑”三個字畫地為牢,圈得他逃離不得。
我強暴他,毆打他,拋棄他……我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