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打靶,山坳裡的槍聲清脆悅耳,老屌聽來卻彈彈穿心。
“屌哥,想你的翠兒不?”
“還說這幹啥?現在照顧好你才是正經……想又能咋樣?想多了現在也沒用,現在俺就是想你能趕緊好點,生娃的時候才受得住哩。”
“我真是個享不了福的,才有了你的娃,就算不圖希個能守你一輩子,怎麼連這個十月都熬不過去……”玉蘭哭了。
“你看你,你平常的那點辣勁兒都哪兒去了?連鬼子飛機這般詐唬都奈何不了你,你還擔心這沒邊沒靠的事。麻子妹說你要增加營養,黃貴婆娘說你要補補血氣,你那身子底子好,一晚上折騰俺都不覺得累……肚子裡的娃你也別嫌他太嬌貴,俺娘生俺的時候還在地裡埋糞哩,稀裡糊塗地俺就下來了,俺娘就用糞筐兜著俺回來,俺不也沒事?”老屌給她換上一方頭巾說。
“她們說她們的,我的命只有自個兒知道,那點子精氣好像一說話就往外跑似的,想是被鬼子的飛機把膽嚇破了,眼前的黑越來越多,外邊大白天的,我卻只覺得黑……屌哥,你終歸是要走的,收了我,老天爺這是放你呢……”玉蘭的眼盯著窗外的一羽燕兒,神情出奇的凝重,老屌隨著她的視線看去,那燕子卻一撲稜飛了,落下兩片灰白斑斕的羽毛來。
“你又瞎說了,誰在屋子裡悶兩個月,看見日頭也會覺得黑哩,好歹就剩這幾十天了,你別胡思亂想,把娃痛痛快快生出來,就是平安了。老天爺放俺,哼,往哪裡放?鬼子那邊?玉蘭你就別瞎勒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沒有伺候你了,想不?”
“嗯,之前你有了娃,俺連勁都不敢使哩,等你好了,娃也出來了,有的咱們日弄的,急啥?”
“我不是急,屌哥,和你有這一遭,玉蘭我這輩子值了,高興的時候,我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麼翻白眼過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著去的……”
“啊呀你看你,說著說著又拐這兒來了……快把草藥喝了,這是銅頭採來的首烏精哩……”
日復一日中,他們就在這樣的對話中度過。臘月初至,十月已滿,玉蘭豐潤的身體如今只剩一身憔悴皮囊。孩子並沒有如期而至,當寒風從黃家衝掠過時,老屌竟然已經聽不到那肚子裡的動靜了,黃老倌子從長沙城請來的郎中仔細看過,說是死胎,吃藥打下來,想辦法保大人吧。
得知孩子沒了,玉蘭號啕大哭,老屌也默默落淚。十個月的期盼只盼出來一塊黑紅的血肉,老屌讓黃貴婆娘拿走它,死死把玉蘭按住,自己也緊閉雙眼不去看孩子。玉蘭哭得撕心裂肺,黃家沖人俱都嗟嘆不已。孩子埋了,可災難還沒有結束,郎中想盡了辦法,終歸沒有保住玉蘭的命。那個死去的小生命離開的時候,彷彿徹底帶走了玉蘭的最後一絲精神,她的身體和她的眼瞳一樣變得空空如也,曾經白皙的面龐如臘肉一般黑黃,一雙鳳目業已死氣沉沉,褐色的眼簾晝夜不合,一隻飛蟲從燈前掠過,都會讓她露出驚悸的神情來。
老屌悲痛無言,也跟著憔悴下去了,這可怕而緩慢的過程歷歷在目,如同黑夜裡的夢魘一般無情,如同乾旱的大地一樣無奈。屋子裡如今守護者甚多,親戚朋友都來守候這女人最後的日子了,大家見醫生郎中赤腳醫婆都沒了辦法,就開始琢磨神鬼的手段,大仙請了,火符燒了,雞頭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騰,玉蘭毫無反應,最後一天半夜,手執符幡守在床前的老屌痛楚錐心,見幾個大仙已經跳得顛三倒四沒了章法,一步跳將出來推開他們,仰天叫道:“老天爺,還俺的玉蘭來!……”
天上雲波翻卷,猛地鑽出一輪明月,一陣清風席地而起,將老屌的符幡吹得嘩嘩作響。
“先留我一步……”
眾人大驚,久病不起的徐玉蘭竟然坐起身來,支著床邊說話了,她神色鎮定,語字清晰,一縷烏黑的頭髮在額前隨風擺動,不時露出那雙已經佈滿血絲的眼睛。眾人還沒來得及接話,扔掉符幡的老屌還沒來得及進屋,連大仙都沒來得及收住蹦跳的腿腳,玉蘭又說道:“屌哥切記,翠兒還在,記著回家,玉蘭尋咱們的孩子去了……”
說罷女人就躺回了床上。等老屌撲到跟前,那雙眼已經閉了,瘦削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玉蘭竟真的笑著去了。
這一天,老屌哭得跟個孩子似的,眼淚鼻涕糊成了一團。
徐玉蘭的墓挨在麻子團長的旁邊,山坡上又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墳塋。老屌親手挖的坑,並沒有讓兄弟們幫忙。他給女人洗了身子,換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淚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