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下來,抓住郭平原的手,像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樣。
“哎呀,俺還騙你不成,都啥時候了,俺還和你來虛的,咱們都是拿過槍的人,這些事兒上連著心哪!別人說,俺就多了個心眼兒……他只要沒死,早晚會回來的……”
萬人批判大會如期舉行。
浩浩蕩蕩的人流把板子村寬闊的村口擠得如同緊扎扎的雞棚,連深冬的狂風都吹不透。老屌和一眾右傾書記或村幹部被趕上連夜搭起的高臺,在忽大忽小的喇叭聲中接受批判。一陣北風吹來,那臨時搭的臺子在吱吱呀呀地響。臺下的鄉親們凍得呲牙咧嘴,臺上的右派們表情木訥呆如木樁。老屌穿著厚襖,挺著身子站在中間,雙目直盯著前方灰濛濛的天地。他的一隻袖管被風吹得飛起,打在身上發出撲撲的響。翠兒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動不動地抬頭望著自己倔強的男人,望見他臉上刀刻一樣的皺紋在微微抽搐。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鬍子被風吹得紛亂。老先生早已經習慣了被立之高臺,乾脆就在那裡閉目養神了。
公社給老屌下的處理決定非常簡單:就地免職,責令悔改,向組織按期彙報思想,繼續參加公社勞動。公社同時正式公佈了任命郭平原為大隊書記,謝國崖為副書記,謝老桂為民兵連長的決定。公社領導批完了,各個大隊開始批。各大隊的領導班子輪流上臺嚴厲聲討。郭平原和謝國崖是板子村大隊的代表,二人彷彿年輕了十歲,在大會上以不可思議的激情和口才,對老屌進行了全方位的口誅。兩個前天還彷彿不共戴天的政敵,在打倒老屌這個共同敵人的舞臺上,成了穿一條褲子的階級弟兄,連在臺上的老屌都歎服不已。耗子為了進伙房,給貓做了伴娘,自己咋沒有發現這種端倪哩?郭平原的發言雖然措辭嚴厲,但是全是喇叭裡常聽到的套話,鄉親們並沒有什麼動靜。而新上任的大隊副書記謝國崖的發言就不一樣了。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們公社的‘一號工程’,施工計劃已定,不如期完工將嚴重破壞明年的春耕生產和水庫蓄水,卻仍然故意指示各生產小組消極怠工,在幾個大隊中散佈消極情緒和失敗論思想。面對客觀的、能夠克服的生產困難,他不但不去調動廣大革命群眾的積極性,反而大放厥詞,說反正明年不鍊鋼了,歇過冬天再開工不遲。這簡直就是置公社利益和集體利益於不顧的破壞行為!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壞行為!”
謝國崖在臺上用力把手揮向下方,彷彿凌空朝老屌劈過一刀去。眾鄉親聽他說到“反革命”這個詞,俱都咦呀一聲抬起頭來。四個大隊上萬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向主席臺,彷彿在寒冬臘月看見一隻脫毛狗般的驚訝。那面兒上那麼憨的一個人,竟能嚼出這麼惡毒的話來?公社和縣工作組只給老屌定了個右傾,你謝國崖個球的咋了給人家長銜了?板子村人對此很是不齒,故意用最大的聲響在腳邊吐下一口濃痰。更有一些後生擰著身子放出若干個響屁,夾雜著幾隻被亂腳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人群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攪得亂哄哄的。一陣大風突然從臺下掀起來,吹起的砂土迷了謝國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頓然覺得這不是副書記的風範,在公社領導面前可不能丟了臉面。於是他就這麼強忍著,一邊狠狠瞪著血紅的一對眼睛,一邊咬牙切齒地厲聲批判。可他那對眼睛偏偏不爭氣,無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強烈的感情衝擊波,它們發乾,發酸,發疼,發脹。眼皮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澆了辣油,一眨就感覺到眼球和眼皮的強烈摩擦。終於,謝國崖再忍不住,腮幫子一抖,兩行酸淚嘩嘩淌了下來。
“謝副書記,你別哭麼,大家都是一個大隊裡混的,你也算大義滅親了。咱老屌書記犯錯誤了,以後俺們板子村大隊就指望你了!你放心,沒人給你捅黑槍,你可別因為心裡憋屈哭天抹淚的,那可咋個革命哩?”
人群發出一陣鬨笑。鱉怪個頭雖小眼神卻好,遠遠看見謝國崖的糗相,大喇喇地就嚷了出來。他們折騰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要出頭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著。謝國崖見眾人並不買自己的賬,就把唾沫噴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組織彙報思想,反而屢屢越級寫信攻擊咱們公社偉大的革命生產事業,在大隊中散佈失敗革命論,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臺上站著打盹,突然聽到謝國崖這一聲斥問,一激靈醒了過來。老先生看著故做嚴厲的謝國崖,竟然呵呵笑了。
板子村裡起爐煙,
帶子河邊觀人潮。
白旗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