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還要每天上班?”
“當然,6個月還沒滿。我還可以吃兩頓飯,還保留了一張床,空下來可以躺一會兒。”
“你有了工資就租了這房子?”
“不,這是我姑婆的房子。她是個老姑娘,一直住在這裡。她知道叔叔的事,就讓我戶口落在這裡。國慶節後她去世了。雖然嬸嬸拿走了很多東西,但剩下的足夠我一個人生活。和早早送命的人相比,我的運氣還算不錯。現在這樣我挺滿意啦。”
我心裡一陣難過,雖然我這一生也不順利,但是和泰雅相比,我實在是太順利太幸運的一個人。“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我問,“這美容院的工作能長久嗎?”他淡淡地說:“再看了。”我說:“你不是學過日語嗎?你有這學歷就安心做這種工作?”“我沒有學歷,”他很快地說,“日語是東拼西湊學的。我只有高中肄業,比你差多了吧,大醫生?”我臉上一陣發燒。很多年以來家長、學校和周圍的人都是以小孩讀書好壞來評價一個小孩的好壞。本科畢業似乎是踏上社會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基本要求。這個觀點在我腦子裡一直延續到現在,直到剛才我還不知不覺中這樣評價泰雅,他竟然看了出來。泰雅有什麼不好?他能熬過那麼艱難的時候,我自己也能熬過來嗎?也許也象那個鄰居一樣早早送了小命。美容師的工作有什麼不好?不用值班,富於創造和想象,而且收入沒準也比醫生豐厚。
“那,你就打算一直做下去嗎?”
“也不是,我想攢一點錢,讀個美容美髮的執照,做正式的美容師。”
“就這些?”
“當然最好有足夠的錢自己開個美容院。不過那還早著呢。先一步一步來吧。”
我開始犯了傻氣,我總覺得他挺聰明挺能幹,做這種事太可惜了,我說:“這就是你的目標嗎?你小時候總還有過更遠大的目標吧?”
他的眼睛露出一陣迷茫,然後苦笑了一下:“目標越遠大,失望時越痛苦。你呢?從小就打算好做醫生?”
5。回憶
他的話象燒紅的針紮在我心上使我啞口無言。泰雅要準備上班,我先告辭。我慢慢地騎著車回家,一邊回憶自己有過的目標。我從小想當科學家,發明星際飛行船,獲得諾貝爾獎;當我開始對社會有所瞭解後,自己也覺得自己傻氣,於是稍微現實了一點,想當建築師或舞蹈家。我自以為對節奏、色彩、質地和造型有著特殊的分辨能力,而且不是老有人說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嗎?但這時我已經12歲,從未受過舞蹈訓練,以後舞蹈只能變成一項過於清高而且顯得頗為古怪的愛好。中學時功課繁重,我最終也沒能學素描,失去了考建築系的基本條件。
失望是最啃噬人心的痛苦。假如我從來不知道這世界上有諾貝爾獎,從來沒有看到過偉大的建築和動人心魄的舞蹈家,或者我從小就是搞不清牛頓三大定律,算不出面積體積或分不清節奏拍子的人,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多痛苦。但命運就是要這樣捉弄我,把我和我喜愛的東西硬生生分離開,就象把我身上的一部分切下、割裂、碾碎。我痛苦過,在現在這種忙碌的生活中這種痛苦本來已經慢慢淡了,被泰雅這樣一說,它們又再次回來,切割我、碾壓我。
我上醫學院完全是命運的安排。那時候中學裡有一個直升醫學院的名額,因為聽說上醫學院、做醫生很苦,沒有人原意去。我本來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穿上白大衣做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但是父母擔心我高考會出岔子,勸我去爭取一下這個名額,至少可以逃避高考。我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走上了這條路。現在回想起來,為了逃避一次高考卻付出了那麼多年的辛苦,實在很難說是一件合算的事情。
不過日子總還是得過,班總還是得上。
回家我倒頭就睡,做了很多夢,夢見我在大劇院跳芭蕾舞,身體輕盈得沒有重力一般,可以輕易做出高難度的動作;一會兒又成了金字塔的建築師,指揮上萬名奴隸和幾百頭駱駝搬運石料和木料。我還夢見泰雅和我相互緊緊擁抱,我的臉緊貼他柔滑的肌膚,我們身後靠著巨大柔軟的波斯靠枕,身下是華麗柔軟的毛毯,這些東西都在一個竹編籃一樣的巨船中,而船身輕輕盪漾在芳香四溢的大海里。最後我夢見急診送來一個被打傷的非常嚴重的病人,到醫院時已經死亡。救護車隨車醫生把卡遞給我時我看到那上面寫著“季泰雅,男,30歲”。頓時我感覺如同萬箭穿心,失去理智般撲向推車。可是當我掀開血跡斑斑的被單,那下面卻是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好象有些象泰雅,只能說有些象而已。“你們搞錯啦!搞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