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對自己說:
顧元戎啊顧元戎,你原先得以做一個被髮配邊關的罪臣之子、一個做粗使雜活的奴隸已是幸運,後來得蒙宜川侯與容碧長公主的恩惠,才能讀書識字、演兵習武,如今陛下降下恩典,竟然讓你到軍中去搏一個功名,真是多大的恩惠,你有什麼可不滿的呢?如今你竟能站在陽光底下、能站的頂天立地,你該偷笑才是!
顧元戎扯扯嘴角,擠出一個微笑,他摁了摁自己莫名疼痛的心口,退後兩步,低頭站好。
屏風之外,陳子爍兩手拉著林玦的雙手,笑道:“好了,林玦你先回工部辦差去吧。朕要帶著顧元戎去見馮有昕那個狗東西去了。唔……我們如今不在一處唸書,你也要經常來此處看看朕才是,朕……朕挺想你的。”
“諾。”林玦低頭道。
其實林玦也知道,陳子爍對他,恐怕不止是對年幼玩伴、至交好友的好感,但是這種感情是什麼,他並不願意細想。陳子爍不說,他便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他掙開陳子爍的雙手,後退兩步,行禮告退。
待出了清心閣,下了樓梯,林玦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再深深吸一口氣,這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然後他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揚長而去。
而陳子爍目送他離開之後,略略愣了一會兒,方喚道:“元戎,出來吧。”
“諾。”顧元戎忙應了一聲,快步從屏風後走出來,在陳子爍面前跪下道,“陛下有何吩咐?”大抵是站得久了,這一跪,他的膝蓋居然有些麻。
陳子爍微微挑眉,笑道:“方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回陛下,元戎不小心聽見了,元戎知錯。”顧元戎恭敬道。
如若從未看見陳子爍對林玦笑過,便會以為此時微笑的陳子爍已經叫笑得溫柔,但是見了陳子爍對林玦那種真正溫柔的微笑之後,別人才會知道,此時陳子爍的微笑充滿的不過是冷漠和疏離。
他帶著這種疏離而冷漠的微笑蹲下身來,輕輕環著顧元戎,伸手摸摸他的頭,“乖,你沒錯,朕是故意讓你聽的。不過,朕既然讓你聽了,便要你一字不漏的把朕的意思記清楚了,知道嗎?”
“元戎知道。”顧元戎無比冷靜的感受著陳子爍充滿虛偽溫情的擁抱,無比冷靜地回答著陳子爍的問話。
陳子爍滿意地笑道:“那你記住了,今天這場比試,不許失敗,日後,也最好不要有失敗。朕比較喜歡有用的元戎。”
顧元戎的睫毛顫了顫,他垂下視線,冷冰冰地答:
“諾。”
第四章
已是日晚時分,桃蹊閣內,顧元戎一人獨坐榻上,手中捧著一把極為漂亮的唐橫刀。
那橫刀已被他抽出一半刀身,因著燭光的照耀,刀刃泛起寒光,透露著絲絲殺氣。即使是一個不懂刀的外行人,也能從刀身那種流動的殺氣重感知到這是一把絕世的好刀。
這確實是一把好刀:刀身是精鐵打製,燒刃紋流暢漂亮,刀鞘與刀柄則皆為上好的水曲柳所制,也不知用什麼處理過,木料呈現的是漂亮的大紅色,刀鞘與刀柄都包著銅,如若細細看去,刀鞘中央的那塊銅飾之上還雕了一隻極為威嚴的吊睛大虎,正回首長嘯。
橫刀是陳子爍晚間賞與他的,以獎勵他連勝八場、入了羽林軍一事。
陳子爍當時告訴他,這刀原是前朝戰功赫赫的孟棲一孟老將軍的兵刃,孟老將軍過世之時,將此刀贈與了自己最為信任的下屬、左將軍顧之武,後顧之武被人揭發通敵賣國,判了滿門抄斬之罪,這把刀便進了大魏國庫。
未料想三四年後,刑部查出顧之武是被人陷害的,顧之武的案子翻了案,這位為大魏立下汗馬功勞的青年將軍,卻早已化為了亂葬崗中的一具枯骨,甚至連他唯一的血脈——顧家年方未滿週歲的小公子,也死在了牢獄之中。
先帝為顧家上下安葬之時,猶豫許久,終究沒把此刀一併葬入墓中,而是轉贈於當時已經身為太子的陳子爍,要他引以為戒,莫要辜負忠良。
陳子爍說:“先帝的教訓,朕自會銘記心中,但是一把好刀藏於庫中,日漸老去,總是可惜,這朝中的將軍,沒人配的上這把刀,你與顧之武將軍同是顧姓,也算有幾分緣分,朕便把這刀賜與你,希望你不要辜負朕的期待,將來能讓這把刀,飲一飲胡虜血。”
而後便把這把刀賜給了顧元戎。
顧元戎在燈下細細賞完了這把刀,而後將刀收回刀鞘,又看著刀身輕輕笑了笑,“豈止是一個顧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