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每日都去看望他。
過了幾天,突然傳出詔令,說王上其實早已找到了當年躲避荒亂而走失的親生妹妹。
那個人就是蘇媚。
蘇白漪原本也不是十分硬朗的人,何況操勞,更是清減。王上來陪他時,常常自嘲自己以前碾磨殺驢,太不應該。蘇白漪笑道:“王上又不知道。”
任憑王上與長公主如何在病榻前守候,蘇相還是故去了。
那是三月,京城一片哀悼。蘇白漪既是賢臣,也是忠臣,更是荒國能達到如此治世的大功臣。若他當年存著一絲私心倒戈,或是沒有救駕成功,就不知今日是何田地了。
梨花帶雪似紛紛揚揚飛遍京城時,王上騎了一匹馬,瘋了似的一人奔出了皇城。
趕了三天三夜的路,才看到蘇白漪說的那個地方。
那裡的梨花比京城開的晚,等他趕到時,還是滿樹白皚皚的沒有謝。
他從馬上跳下來,穿過紅白的花樹,看到一座院子。
他突然停住了腳步。若是沒有,怎麼辦呢?蘇白漪也不曾親自來看過,他要忙的事有那麼多。
一個人推開院門,走了出來。看到他,也是一怔。
籃子掉在了地上。
他上前了幾步,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只聽那個人輕聲問道:“怎麼了?”
念澄己向前幾步,猛然抱住他。淚水奪眶而出。
黃載予吃不住力,被壓得半靠在樹幹上。
過了好久,伸手輕拍他背。慢慢道:“可是蘇大人怎麼了麼……”
京城來的訊息並沒有那麼快,只是蘇白漪病重的訊息傳了很久。
黃載予就連蘇媚其實是王上親生姊妹的訊息也曾聽聞過。
王上聽了這句話,點了點頭,眼淚漸漸收住。黃載予反手抱了抱他,道:“王上若是傷心,就哭罷。無須顧忌什麼。”
那時蘇白漪把他灌了假死藥弄出去,待他醒了,卻嘲弄地問他,想和王上帶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
黃載予極是難堪地想,不過是對不起三個字。但無論如何說起,都是不合時宜。
蘇白漪道:你也知道他沒甚麼太對不起你,你卻對不起他。
黃載予說:事雖如此,但也沒什麼可說的。我並不希求蘇大人救我一命,所以也沒得感謝可說。
蘇白漪道:只說令妹,你就欠他許多的情,這難道不是事實麼。
可這又能如何呢。
蘇白漪又說:以你的個性,絕不是那種欠債不還的人啊。
黃載予說:還不了,便也不想還了。
蘇白漪笑笑說: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人活著,才能用半生的負累償罪。黃大人,你這是我見過最小人不過的死法了。
他便沒有死。依蘇白漪說的,若是等到有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天,也許永遠也不會有這一天……若是王上到了那一天,終於能原諒他,他能活著親對他說一聲對不起,才能將這債孽消償了。
黃玉悄悄來看過他,不過只有一回。因為要瞞過王上來私見他,實在太難了。若沒有蘇白漪,更是絕無可能的事。
黃載予便也漸漸曉得王上其實從沒信過被俘那一夜,他編派蘇白漪的那些話。
因為蘇白漪體有隱疾,此生不可能有子女。
其實這一件事,王上在他初登基不久,點過金榜,賜宴瓊林那一夜,便早知曉了。
蘇白漪自小和媚娘訂下婚約,及至少年才自知自己體有缺陷,便定要悔婚。
但他無論如何不肯將原委讓外人知曉,只因這個原委,實在令他太過痛苦,也太說不出口。
他家本來極貧苦,原本少年男女,相互扶助,互有情意。如今只能冷心絕情,將青梅竹馬拒之門外,上京一去不回。
誰料到金榜題名殿上,遇到了一個極混蛋的王上。
本以為是名駒遇到伯樂,慧眼識得良材的因緣,沒想到高高興興談論了幾句世事,就幾杯被灌醉,拖入了羅幃帳中。
自此他小心翼翼隱瞞了數年的私隱,被像切開的豬肉一樣翻在了案板上。
蘇白漪難以忍受這樣的羞憤,幾欲自盡。
王上費了很多功夫勸慰他,發誓絕不將他的這件秘密讓第三個人知曉。
王上一直守著這個承諾,蘇相一生都未婚娶,在外人看原因也只是聖眷太濃之故。
王上抬起頭來,道:“蘇白漪臨死之前,才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