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南齡看他已經醉得眼神迷離,於是索性將他拉起來,向眾人道:“虞山醉了,我先送他回去罷,他一向量淺,多半撐不下去了。”林鳳致奪手道:“胡說!當年恩師座上我一飲千鍾,下筆萬言的時候,你也在座看見的……小弟幾時量淺?讓我再喝!”
眾人這時也覺得他光景不對,於是紛紛都道:“虞山兄真是醉了,別喝了,回去罷。”林鳳致笑道:“沒醉,沒醉!我哪有這般不濟?想當年,我也曾赴過瓊林宴……”他說著說著忽然嗆咳起來,伏在桌上好半晌才抬頭,聲音已有些含糊:“想當年,我也意氣風發過來的呀,怎麼……怎麼如今落到這個田地……”
吳南齡一面搖頭嘆氣,一面不顧他掙扎不從,向眾人告了退便強行拉他走。林鳳致被他拉著踉踉蹌蹌的直走到岸上,一陣春風吹過,酒氣上衝,登時醉意又添了幾分,靠在他身上只是發暈。吳南齡倒遲疑起來,喚道:“鳴岐?”林鳳致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吳南齡嘆口氣,道:“算了,我看你還是別回去了,這個樣子……衝撞了那人也沒好事罷。”
林鳳致昏沉沉了一陣,被他又拉著往回走,忽然一絆,卻清醒了幾分,立定道:“吳兄,不行,我還是得回去——幫我喚頂轎子來罷。”
吳南齡擔心道:“那你這個樣子……”林鳳致微微的笑,帶著酒意的臉龐麗色流轉,月光下竟顯得頗是悽豔,說道:“沒關係,衝撞比失約好……他要是追究上跟你們喝酒的事,大家就無趣得緊了,還是我回去罷。你放心,我也沒怕過他。”
他聲音似是酸楚,似是無謂,吳南齡忽然心頭一酸,嘆道:“鳴岐,你何苦呢!明明當年……你要是肯講和……”林鳳致冷然一笑:“那有什麼兩樣?”吳南齡道:“不一樣的!至少……那是真心待你!”林鳳致大聲道:“也是毀我!”
涼月如眉,春寒如水,黑夜中互相瞪視,一直迴避著的往事忽然全部湧來,悲傷憤怒,竟自一時無以自控。
林鳳致又開始頭暈,酒意上衝,胃中只是作泛,卻又吐不出來。吳南齡嘆道:“好罷,全由得你!反正你從來不聽我們的。”扶著他再走幾步,已到貢院街前,請一個路人幫忙到貢院左近轎馬行叫來一頂小轎,將嚷著頭痛的林鳳致硬塞了進去,怕林鳳致在轎中便醉倒不省人事,於是自己也僱了坐騎,陪他一直到行宮門口。
林鳳致下轎的時候倒又稍微清醒了些,向吳南齡道了謝,兩人互相告辭。吳南齡不便在宮門多停,正要走開,林鳳致忽然叫住了他,問道:“他……還在安南?”
吳南齡一愕,尚未回答,林鳳致已經自語般的道:“若是安心頤養天年,可有多好?可惜大家都不是省事的。”側頭一笑,道:“吳兄,我做我的去——你們都要保重。”
他醉後身形有些蹌踉,卻毫不遲疑的大踏步向宮門而去。吳南齡見他跟守衛出示腰牌,向內而去,竟再也沒有回頭。望著那單薄而又堅定的背影,不禁又是一陣心酸,忽然想到,林鳳致問起“他”的時候,說“都要保重”的時候,語氣卻是異常的溫柔憂傷。
難道在此恨難釋的同時,他還在關懷著那個不願意提及名字的人麼?
大約,他今日真是醉得太厲害了。
二之22
林鳳致一路東倒西歪的走到自己在行宮中的居所,只見門外已經站了好幾名侍衛,卻均是靜穆無聲。他這時腦中正自一片混沌,沒有細思,跟他們出示了牌記便推門進屋,跌跌撞撞的走入內室,剛剛進門,便聽到一個聲音怒道:“總算知道回來了?你真是越來越放肆大膽了!”
林鳳致站定了腳,眼前卻是一片雲霧繚亂,哪裡看得清殷螭在什麼地方說話,倒是還沒忘記要做的禮節,於是先向上跪拜道:“微臣接駕來遲,萬死萬死!”殷螭幾步便跨到他身邊,扣住他手腕,惱道:“別裝了,已經沒外人了——你幹什麼去了?一身酒氣的回來?”
既然已經沒有外人,林鳳致當然樂得不裝,很乾脆的回答:“喝花酒去了。”被他扣住手腕一拖,於是也想站起,怎奈這時腿腳都由不得自己,一站之下,反而一交坐倒,搖頭道:“別羅嗦了,要做就做,不然待會兒我睡著了,可別怪我——今兒真是喝多了。”
殷螭氣得七竅生煙,他一連數日跟新徵來的歌童戲子廝混,忽然想起林鳳致來,心道也不能讓他閒得太落便宜,便趁興傳令他等自己來過夜。豈知過去傳令的小六回來加油添醋的回稟了林鳳致那句“讓他等”的狂言,已經氣了個倒仰,但想林鳳致還不至於公然如此大膽,多半嘴硬歸嘴硬,到時還是一樣會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