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確望向床上,才一月不見,樓主竟至這等境地。他的眼前,交錯地呈現出樓主的各種面貌:夷凡樓樓主的理智、冷靜,玄暉宮少宮主的高遠、華瞻,和現在,躺在床上,雖然憔悴,卻依然有一種致命的誘惑。
三年來,與樓主最近的一次接觸,便是上個月。面具遮掩的樓主語氣平緩,沉著持重,再殘酷的任務,經他的解說,總能夠輕易地勸服他人。他總是強大的,再嚴重的事也不輕易動容。只要有他的承諾,任何冒險,都甘心情願地交付整個身心。
而少宮主,出場的高華風姿,之後挾持時的沉靜自持,全不在心,到後來,與玄暉宮決裂時,字字鏗鏘、句句瀝血,卻目光繾綣,從容道來,一時之間,丰姿神韻聳動四座。
可現在,他的手緊緊攥住,心口湧起一股難言的悲憤,犀利的目光牢牢地盯著燈光下熠熠的銀髮、全無血色的嘴唇。但即便這樣,目光、神態依然倜儻自如,彷彿閒臥小榻,醉賞月色。
他的喉頭一陣哽咽,深深地吸氣,狠狠地攥著雙手,半晌,才低聲答道,“樓主,屬下救援來遲,請樓主責罰。”
何景陽望著他,目光柔和起來,“不用自責,玄暉宮的實力,我比你更清楚,能潛入至此,已經很不容易。”
沉吟了片刻,繼續問道,“把上次的任務解釋一下。”
杜確頓了一會兒,恭敬地答道,“當日樓主暈厥之後,何宮主應承以玄暉令交換長公子。但,當陸莊主帶樓主出宮之時,何宮主突然背後相襲,陸莊主一時躲不過,後背正中一掌,而樓主也被丟擲,落上臺階,雙膝著地。當時情況危急,樓主重傷在身,昏迷不醒,屬下只得護送陸莊主出宮,萬幸玄暉宮並未乘勢追逼,所以才得脫身。只是,屬下護主不力,請樓主責罰。”
何景陽沉聲道,“當日的計劃便吩咐你援手得玄暉令之人。更何況當時我重傷未醒,若拖上我,必定三人同時被擒。陸莊主傷勢如何?”
“當時正中後心,之後又奪路而出,氣血上湧,回到夷凡樓就昏迷不醒。三日後醒來,吩咐樓中全力探尋樓主下落,但玄暉宮近日防範甚嚴,直到今晚,方才潛入。”
何景陽沉思起來,看來雙膝之傷,是當日的一跌所致,這點,倒是錯怪了他。但之前親眼看他喝酒,木樨珠更是近身而置,並且親手把玩,沒有理由不中毒。忽然,心下一冷,莫非他強用內力衝開?可是,他明知道,這樣一來,至少損失三成內力。難道他救何慕陽之心急切至此,抑或這麼希望置自己於死地?若是內力損失,也難怪杜確的潛入未被察覺。
何景陽沉吟片刻,沉聲吩咐道,“杜確,現在立即回樓,之後樓中大小事務交由陸由庚打理。切記,以樓中現在的勢力,萬不可與玄暉宮為敵,絕不可枉自行動。轉告陸由庚,之前的協議,我毀約了,讓他另尋一人吧。”
杜確面色大變,緩聲回道,“樓主,請隨屬下出宮。屬下即便是死,也要護樓主周全。宮外有人接應,陸莊主也一直惦念在心,若非重傷在身,必定親自前來。請樓主出宮,屬下誓死效命。”
何景陽不由得疑惑起來,陸由庚的性情再理智不過,他明知道自己將遇上的遭遇,明知道哪怕傾盡棠棣山莊之力,也遠不能與玄暉宮抗衡,怎麼又突然貿然行事呢?杜確向來求生自保,今日卻主動以死效忠,大有疑點。
沉吟了片刻,方開口道,“我雙膝已廢,無力行走。而且,身中劇毒,無藥可解,即便回去,也免不了一死,何必再白白損失樓中的人手?現在,按我的命令列事,趁形跡未暴露之前,迅速離宮,轉告陸由庚,萬不可貿然行動。”
杜確默不作聲地屈膝跪下,五體投地,恭謹行禮。然後起身,恭聲答道,“屬下銘記在心。”
“此外,少則數日,多則半月,玄暉宮必有一場大亂,到時候,伺機將王基接應出宮,轉告他,學生何景陽謹記夫子教誨。”
杜確自始至終恭聲應諾,之後,便熄滅燈火,隱入黑暗之中。留下何景陽一人在榻上輾轉反側、心思紛紜。
何景陽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枯萎下去。現在,每次出入他房間的人,都自覺不自覺地收斂氣息、輕手輕腳,彷彿稍一用力,就打擾到他的安眠。連一向活潑好動、言笑晏晏的何慕陽,也不由得安靜下來。任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大限之期,已經不遠了。
莫黍當著人前,或者少主短暫清醒時,總是笑臉相迎,溫言款款,行事舉止樣樣妥貼、周到。可一旦他昏迷不起,或者躲到揹人處時,便止不住地揩淚,眼淚擦了又掉,掉了又擦,怎麼都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