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識好歹的人,難道不知道自己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他嗎?左風眠簡直有想要掐死他的心。葉漸青見他瞪視著自己,無辜地笑笑。
左風眠有氣無力道:“夜深風大,裡面說話吧。”
油燈如豆,一室清貧。茶是十文錢一斤的粗茶,點心是一碟花生米。葉漸青坐下,單刀直入:“恭喜的話我也不想多說了。只請問左大人,鐵盒一事,是如何處置?”
左風眠斜眼看他:“什麼鐵盒?”葉漸青愣了一愣,很快就會意了,於是默默低頭啜了幾口茶,味道粗澀。他忽然道:“左大人,請恕漸青實在不明白。當年許州鹽案,大人好像與我有潑天的仇怨。我的兩位好友……”想到趙南星和袁尚秋,他不由哽咽:“這到底是為什麼?”
到底是為什麼?兩個少年都在對方的眼瞳中看見了自己曾經絕望的身影。
“當我還是個垂髫小童的時候,身為翰林學士的先君不知走了什麼狗運,居然被陛下委以巡鹽使的重任。”左風眠動手自斟了一杯茶:“巡鹽使與鹽商打交道,品級雖不高,卻是個肥差。先君混了幾年官場,其實還是個腐儒,因清廉過分,看不慣江南鹽業聲色犬馬那一套,又發現了虧空的事實,就向聖上寫摺子,告了一票人。”
葉漸青倒吸一口冷氣。他抖聲問道:“當年許州主持鹽政的是袁槐客,對不對?”
“是他。”左風眠笑著點點頭:“他派人緊急堵截北上的驛馬,偷了我爹爹的摺子,換成了另一封請罪折。摺子遞到京城的那一天,我爹爹被人發現在官衙裡上吊了,這件事後來被定性為畏罪自裁。”
“你爹爹不是自殺,是袁槐客……”葉漸青恍然大悟。
“因為爹爹遞上告發的摺子後情緒一直很高昂,我怎麼也不相信他會自殺。”左風眠喝了一口茶水,又道:“陛下看到被偷換的摺子後雷霆震怒,又派御使前來調查。袁槐客全將屎盆子扣在爹爹身上,我全家因此落了流放雲州的處罰。這件事,鎮國公主也有參與。”他永遠記得抄家的那一個夜晚,天上下著大雨,他被踩在泥水裡,看見大門外面停著一輛巨大的馬車。一個貴婦站在車簷下冷冷望著,裙上金鏤鳳,金光倒映在水窪中。
葉漸青一下子竄起來,想要反駁什麼,然而口中瀰漫的卻是茶葉苦澀的滋味。他想到公主奶奶一貫凌厲的表情,或許,左風眠說的是真有其事。
“在往雲州的路上,我爺爺奶奶、孃親和小妹妹都相繼死去了。等我走到雲州,一百多人的大家庭只剩下了十幾個人。我後來在馬場牧馬,因而認識了殿下。”他目光中忽然混雜了一絲絲柔情蜜意,聲音也刻意壓低:“殿下聽說了我家的冤屈,想方設法將我從罪囚的隊伍中救出,又讓我改名換姓,考取功名,才有了今日的一切。從遇見殿下的那一刻起,我就發下誓言,此生定要報父仇、洗清家族的屈辱,絕不能做草莽中籍籍無名之輩。”
葉漸青呆呆站在堂屋中間,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他望著那搖搖欲墜的身影,悲傷道:“父債子償嗎?尚秋他是無辜的……”
“無辜?”左風眠忽然冷笑數聲,道:“小侯爺,你真以為袁大公子就是你面前那個講義氣的好兄弟?他是許州的靠山老虎、攔街太歲,犯下的罪孽不比他爹爹要少,每一條都足夠他死上一遍了。”
葉漸青一時無言。是啊,別說袁尚秋了,就是木呆呆的趙南星,他又瞭解他多少呢?
左風眠仰面望他,平靜道:“我恨鎮國公主在我爹爹一案上,生前不但沒有支援他的告發,死後也沒有為他力陳清白,而是與袁槐客沆瀣一氣。因鎮國公主包庇縱容袁槐客、李知微,我曾經也恨過你,小侯爺。許州的鹽案,有十二本黃冊,記載歷年鹽商給官員的賄賂,以及虧空、回扣。這十二本秘密黃冊,因寧半城嫁女而轉入趙家,後來不知為何又在回柳山莊的小鏡湖底抄出。我想這是有人有意栽贓陷害。因為黃冊我爹爹曾經看過,他告訴過我娘,鎮國公主府並不曾出現在賬目上。所以他就天真地以為鎮國公主是和他一條陣線的,摺子一寫完,就派人去公主府知會。哪裡知道訊息走漏,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葉漸青松了一口氣,心裡卻又生了憂煩。左風眠略含譏諷,道:“鎮國公主出身高貴,寵逾三朝,光是天家的賞賜就數不勝數,何況安寧侯又世代官宦,你們家根本看不上鹽商那點錢,恐怕還嫌髒吧。黃冊現在已被陛下收走,不過大理寺還封存了一份謄本,你自己可以想辦法去瞧一瞧。鎮國公主府一案,說她貪墨未必有真憑實據,但說她插手鹽業、干擾鹽政倒也不算冤枉她